王坤娟
小时候母亲常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一句“小时候”,一下子倒退三四十年,回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时候农村穷,民风淳朴,年味浓郁。
忙完地里一摊子活儿,就到深冬了,女人们便开始忙年了。先忙活大人孩子穿着。那时候的衣服鞋帽,不像现在逛一圈就齐了,新裤新褂都是赶集买布,早前是手工缝,到我记事儿时,就找裁逢做。每村顶多一个裁缝,手艺好的,十里八庄出名,秋天接下的活儿,一冬赶不完,所以那时候裁缝吃香,大闺女小媳妇儿都把它作为第一项要掌握的手艺。我大姐二姐十三四岁就开始学裁缝。二姐是到昌城学的,学徒期一满她就出徒了,回来就买了牡丹牌缝纫机,赶集看到好料子她就买来,铺在炕上用粉笔三画两画,大剪刀咔咔地裁开,踩着缝纫机嗒嗒嗒地就跑起来了。不管小衬衣还是小西服,二姐做得又卡身又好看。大姐跟麻姑馆村的裁缝师傅学。这个师傅不会走,过些日子一个男徒弟就背着他在村里挨个徒弟家转,现场指导。大姐笨,脾气急,画画剪剪的耐不下性子,又不过脑子,前前后后学了好几茬,始终没长进。看人家穿件好料子,也兴冲冲地去买来,照着样子画画裁裁,不是这儿肥了就是那儿瘦了,于是再修修再改改。好端端一块料子,不等上缝纫机,就让她折腾得“狗撕猫咬”一样,“白白糟蹋了料子”。她自己也懊恼,气急败坏地找个角落一掖,谁也不准看。学了好几年,也没见她做过一件像样的衣裳。娘以此教育我们小的,说“师傅领进门,成败在个人”。
鞋都是母亲缝的。每年秋天,母亲都拆旧衣裳,洗净晒干后压平整,用面粉打糨糊,把旧布片子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晾干,压实。冬闲了,几层垫起来纳鞋底纳袜底,单层蒙上块新布做鞋帮儿。冬天晚上,我们趴在手箱子上写作业,母亲在旁边纳鞋底。有时候半夜起来解手,母亲还在“嗤嗤啦啦”地纳鞋底。大年初一早上换新年衣裳。大人孩子穿上新衣裳,坐也不敢坐,动也不敢动,就怕弄脏了剐破了。有年初一我换上新衣新鞋,就上街和小伙伴跳房子、踢毽子。不到晌午,新鞋面就戗破了,露出大脚趾。怕母亲骂,就在外面胡转悠,捱乎到天黑才回家。进入腊月,真正的忙年开始了。五天一个集,乡人们数算着日子,不怕臭不怕烂的先买来存着,集空里就忙着卡碓、推磨、磨主粮、舂杂粮,为腊月底的大会战做准备。腊月二十后,忙年全面开工,扫房子、蒸饽饽、蒸豆包、蒸菜包、蒸年糕、做豆腐、炸油条、杀鸡、杀猪、卤肉等等,连牲畜圈里的畜粪、茅坑里的大粪都得赶在年前找个好天赶出来,猪圈里垫上干土,茅坑里撒上草灰,里里外外都过个干净年。
这时候洒洒扫扫、拿拿递递的小活儿杂活儿特别多,正好放寒假,每个小学生都是忙年的好帮手。年前家家户户蒸饽饽、豆包、菜包、年糕,统称“蒸干粮”,蒸好几天,凉透了放在大缸里,吃一正月。蒸干粮的面发好后,母亲就吩咐我们揉面。揉一阵子,膀子都要掉下来了。面揉得好,蒸出的干粮就细、白、暄、口感好。炕头上铺着干净包袱,干粮坯子放在包袱上,上头再盖一层包袱,然后盖上棉被,发干粮。小人儿跪在炕上揉面,揉得腰酸背痛腿发软,支持不住一腚坐下,不巧正坐在发着的干粮上,母亲气得拿眼剜,一天功劳就这么一腚坐没了。
但我喜欢蒸干粮。母亲边干活儿边跟我们回忆过去,比如谁家一年无肉,过年这天终于吃顿肉,结果全家不停地往茅坑跑;再比如谁家过年面也借,肉也借。这些人都和我们多年邻居,也就格外有兴趣。为了调动积极性,母亲会用面做小动物。妹妹要个刺猬,母亲三下两下就给她剪个面刺猬。我要个大公鸡,母亲就给我捏个大公鸡。动物干粮一上锅,小孩儿就蹲在锅门口等着。熟了一掀锅,白白胖胖的小刺猬、大公鸡就安安稳稳地坐在锅里。母亲递过来,我们捧在手里,两手倒换着,看着,吹着,不舍得吃,放了好几天还不舍得吃,直到风干了,裂了口儿,才依依不舍地一个刺一个翅地吃了。碰上干粮出锅,不管谁来,递上个刚出锅的干粮,就块咸菜就根葱,大口大口吃下去,总觉得吃不够吃不饱。即使什么都不就,蹲在锅门口空口吃干粮,又暄软,又筋道,那个香啊,让人什么都不想。一到蒸干粮,村庄空气里都飘着干粮的清香。
做过年豆腐也是大活儿。农村吃鱼得花钱买,年猪也不可能家家都杀,过年豆腐你要不做一桌儿,那还像户人家?所以过年家家必做豆腐,腊月二十以后磨就闲不住,一刻不停地磨糊子。
屋后大娘家有盘磨。到了年关,这盘磨真忙啊,白天晚上都轰隆轰隆地不住下。推磨可不是好活儿。围着磨道转,几圈就晕了。大娘心热,有人推磨,她也睡不实,一会儿起来问问喝不喝水,一会儿起来帮人看看磨眼堵没堵。
通电后,有了磨豆浆的电机,人们就不愿意费推磨的力了,挑着豆子去找电机磨。但有人嫌电机磨的豆腐有铁锈味儿,坚持用石磨。南邻崔二叔坚决不吃电机磨的豆腐,说铁锈味儿咽不下去,想呕,每次做豆腐都让老婆去推磨。没两年,他老婆就磨够了,把泡满豆子的铁桶往地上一墩:“要推你自己推!我不能让它晕煞!”二叔气管不好,一到冬天喘得拿不成个儿,骂人都上气不接下气,哪还有力气推磨?大娘家的磨就这么闲下来了。
一到过年,大喇叭就放《王汉喜借年》。母亲会唱,边干活儿边唱,从头唱到尾。喇叭唱,她也唱,喇叭不唱,她还唱。唱完了,母亲总会感慨:唉,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穷日子一天天难捱乎,过年就这一天,借也行,当也中,怎么都好过。
如今,日子不难过,年却也没了过头儿。一到年关,人人忙忙碌碌,迎来送往,心里却没多少感觉了,甚至还有一丝恐惧,因为又长了一岁,都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