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慈
早上起床,一眼看到窗外,又是一个大晴天,便赶紧抱着被子往外冲。
“昨天不是刚晒过嘛,怎么还要晒?”老公跟在我后面叫喊。
“日光主阳,多多益善。”我话音未落,被子和我已经完全沐浴在暖阳里了。
我家后院有两条长长的晾衣绳,是前屋主留下来的。当地人习惯用烘干机,虽然家家后院开阔,隐密性也好,却极少见人在后院晾衣晒被。所以当年看房时,发现后院竟然有一套带滚轮的晾衣设备,不禁眼前一亮,很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之所以决定买下来,当然不光是因为晾衣绳。这栋房子有老屋的全部好处:全砖,四面顶,前后院大,厨房、洗手间之外全部实木地板。
于我而言,这栋房子最诱人之处是光线极佳。客厅朝东,早上阳光从大大的玻璃窗照进来,通透明亮。餐厅的窗子朝西,下午,西斜的日头正好探进了脑袋。这两间房东西相对,之间没有任何阻隔,冬季的太阳高度低,照进一间的光线可以穿到另一间去。三间卧室,也是两间窗户面东,一间窗户向西,或与朝阳相遇,或与落日相逢,天光占尽。
好处虽多,老屋的缺陷也都有。前屋主是年老去世之后,因产权归属纠纷,这处房子荒芜了好几年才出售。我们看房的时候,房顶的瓦片已经严重老化,需要马上更换。地板磨损得很厉害,打磨上漆,方可入住。前庭后院则杂草过膝,各种不知名的意大利蔬菜疯长,颇有“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意境。
好在老公属于“二话不说上房揭瓦”的那类人,诸多麻烦没有吓退他,他看重的是地段和房价。我们交了首付,办妥银行贷款,按期拿房。之后我们自己换了屋顶,磨了地板,揭掉厨房老旧的地板,再铺上瓷砖,平整了后院。在人工昂贵的时代,只花了有限的材料费,相继完成了几个大工程。
住进来之后,我在客厅的窗前安置了一个活动计算机桌,不用上班的日子,早饭后冲一杯咖啡,泡一壶清茶,在绸缎一般的阳光里或伏案写作,或收心阅读,身暖如春。我又把邻居搬家送我们的一张高脚酒吧桌放在餐厅靠窗处,每日在夕照的余晖里泼墨涂鸦,自得其乐。
我对生活无甚要求,总随遇而安,吃饱穿暖足矣,唯独对阳光贪心至极。在我看来,生活中的各种匮乏与粗陋都可以忍受,唯有阳光不可或缺。
当年我跟老公谈恋爱时,多是在他的住处,一杯热茶,一碟瓜子,东拉西扯,现在想来全是些闲言废语,倒是那个只有一室、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单元房让我一见倾心。房间很大,可兼作卧室和书房,外接全玻璃封闭的阳台,房间和阳台之间原本有落地窗隔开,重新装修的时候,这个唯一的藩篱也被拆除了。阳台这一面朝南,天气晴好的日子,阳光一股脑地倾泻进来,能在房间里足足待好几个小时。早晨躺在床上,整个人会被阳光包裹起来,心也变得异常柔软。我至今仍不确定自己到底是爱上了那个房间,还是爱上了房间的男主人。
当时我在一所学校任教,薪水卑微,年底连奖金都发不出。但是那两年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那个洒满阳光的蜗居,彻底俘虏了我的心。住在那个房间里,有种人生目标提前实现的感觉,再无他求。
儿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个有着大落地窗的房间,这个房间一定要朝阳,最好在楼的高层,早上醒来时,阳光能直直地照在我的脸上。那时,身为中学教师的父亲带着我们住在老街上的一个大杂院里,院子由几排老式平房围成,学校的老师每家按人口数分得一到两间。破旧低矮的平房不只四处透风,采光性也极差。我家房门朝西,冬天时只在中午时有一米左右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那些年,每天中午的这个时候,电台里都播放“跟我学”节目,我就搬一只椅子和矮凳到那一小片阳光里,抱着收音机学英语。有时候听着听着,就趴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那点可怜的阳光已经挪移,越发让人伤感。南方的冬天阴湿寒冷,室内又不供暖气,年幼的我手上生满冻疮,心里充满了对阳光的渴望。这种求而不得的心理阴影导致我对房屋的朝向格外敏感。
这些年的冬季,不知为何那么漫长,而且经常一连数天阴云密布,风雪交加,所以一旦天气放晴,我就不失时机地洗衣晾被。在暖阳里晒了一整天的被子和衣物,会散发一种淡淡的、干净的香味儿,这是阳光的味道。我猜一定是紫外线杀死了滋生在布纹棉孔里的霉菌和尘螨,只留下独属于它的明朗与干爽的气息。
我固执地认为,每晒一次被子,阳光都会被收进被子的空隙里,继续温暖我的身体与灵魂。我相信,每一个夜晚,收进被子里的阳光,都可以点亮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