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
时间把自己给了青翠的流年,春雨叠成的青砖古瓦也已断壁残垣。玻璃相框下的照片,无论是1949还是2018,从牙牙学语到垂垂老矣,我的爷爷在时光里渐渐老去……
听父亲说,与共和国同龄的爷爷在青年时是一个炮兵,有次因为炮声过响而震聋了一只耳朵。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羞于启齿的缺陷,而是自豪地说这是打仗换来的,他将这经历看作是无上光荣的勋章。从部队退役后,他当了一名小小的乡村干部。咔叽布的中山装,走到哪里都有乡亲们围着他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琐碎碎,他百听不厌;大金鹿牌的自行车在奔波中不知溅上过多少田埂间的泥点;他曾说做过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带领全村人修大坝,给乡亲们带来了无尽的便利和财富。
春风十里中,我仿佛可以看见那场景——— 粗糙的双手背在身后,裤腿挽到膝盖,背影拉得细长,铸在坝头上。残阳如画,洋洋洒洒地在望不到边的大河上渲染着……
他退休了。但他的背影却不孤单,旁边又多了一个圆圆小小的背影——— 那是我。他爱赶大集,我也总爱缠着他一起,他的大手在车水马龙中紧紧地握住我的小手。有时他会低下头看着我,黑色鸭舌帽下的双眼笑眯眯的,“哎呦,瞧瞧孙女这小脸儿冻得。孙女好啊!孙女乖!走,爷爷给你买糖葫芦吃!”说完他就一下将我举过头顶,骑在他的肩膀上。萧瑟的冬日里,熙阳钻过狂风的缝隙映在他的脸上,脸边的一圈绒毛是春天的颜色;爱穿黑色风衣的他,有淡淡的糖葫芦的味道。
他就那样一直笑着,可眼角愈深的皱纹却在印证着岁月。
随着高中课业越来越繁重,我与他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中秋节、春节才可匆匆地回去看一眼,倏尔又陷入漫漫无尽的等待。去年中秋,照老例到爷爷家,推开吱呀作响的门,看见茕茕在一隅的他。恍然发觉爷爷突然老了,他木然地坐在矮凳上,我走向前去,他抬起头,眼角似有眼翳,定定地看着我,向我挤出一个陌生的笑,接着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想要我拉他起来散步。
风似乎很大。阳光虽然和煦如春,可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却是那样寒冷,一直在不停地颤抖;一顶银灰色渔夫帽遮住他灰白的头发,缩在白T恤下的身躯就像一张脱离时代的旧报纸。爷爷瘦了很多,他佝偻着腰,眼神紧攥着前方的小路……他走路越来越不稳,我在他背后长时间地看着他,他的腰板不再挺拔。
有些事不会亘古不变,医生确诊他患上了阿兹海默症,症状发作得特别快。
前些天我又回去,他从沙发里站起来,拿起身边的拄杖,慢慢地走到我身边,上下打量着站在门口且早已不是那个圆圆小小的我,现在我比他还高半头呢。他蜷着背,歪着头问:“你是谁啊?”
我说:“我是您的亲孙女啊”!
他转过身,拖着长长的调子,不停地念叨着:“孙女——— 好啊!孙女———乖!”
可他,再也没有力气将我一下举过头顶。
在时间的长河里,对他而言,顺流而下的已不是青春与记忆,而是荡涤后陌生的亲人。我站在岸边,朦胧中落花纷飞,朦胧中流水潸潸……
他就像一阵春风,吹散岁月的烟尘,顺着叮当的瓦片吹皱记忆的一池春水,不经意间为我珍藏起一帧帧春天的画面。
可我多想,他还一直记得我。
(作者系日照一中高二19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