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是学者李长之(1910—1978)一本仅数万字小册子,初版于1939年,系作者青年时代的创作。该著有学术质地又弥漫着青春诗意,视为文学作品似更合适。李长之读出了一个现代青年、现代思想文化视野下的青春李白。将此作看作对李白展开现代解读的开山之作,似不为过。从人性、青春、生命角度入手的解读,对古人灵感式零星解读形成非凡超越。上世纪末,我在西域旧地喀什噶尔度过三年时光,此书陪我跋涉过千里万里。我十八年前旧作《在西域读李白》,受此著启发最大。
谁能感觉古人疼痛?谁会感到愧对古人?
当代李白研究专家或兼及李白研究的学者,数不胜数,著作极多。罗宗强、裴斐、杨义、查屏球、袁行霈等学者著作,都能给我或轻或重的刺激。无感情,不学问。真学者、大学者,其学术必能突破“学术套子”,打通诗意。终生潦倒的李白遗泽于千年“后生”,为成百上千人提供了工作岗位乃至某种社会地位,亦为更多人提供了大放厥词机会。不容讳言,有大量论文或著作味同嚼蜡。对李白的戏说消遣类作品,当然更不必提了。
我依赖这三种基础性著作:当代学者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笺注》、清人王琦《李太白全集》、《李白资料汇编》。李白不少诗系年困难,安旗编年本填补了空白,对我这种水平有限读者帮助不小。
日本学者松浦友久《李白——— 诗歌及其内在心象》(张守惠译)及《李白的客寓意识及其诗思——— 李白评传》(刘维治等译),能提供近邻域外学者的李白观感。松浦友久对李白的温馨亲切感是强烈的。
福柯《不正常的人》(钱翰译)和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李文湉译)等西方哲学、心理学著作,对我理解李白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触发。李白是国际性最强的中国古诗人,其个性置于西方文化视野下似更易理解。李白个性可为现代心理学、心理分析提供研究样本。
李白文学传记极多。浏览了一些,未发现有能与李白个性光彩相匹配作品。不论我参考著作为何,我只追求文学解读与表达。本人无意亦无能于学术。
说李白之前之后皆无李白式人物,是极而言之。条件宽些,还是有的。唐寅、龚自珍等就有李白影子,只是个性、才气强度弱于李白。当然,人都是时代大环境限制的结果。想到《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在颟顸、痴情与纯洁这方面,李白与贾宝玉较多相似。贾政不喜欢这个儿子,一心盼顽劣儿子转变。贾政代表社会主流,贾宝玉是异常或异端。贾宝玉很清楚这一点,他从不冒犯光荣正确的父亲。他清楚父亲想改造他,而他知自己不可改造。他比父亲高明之处是,他完全不存在改造父亲之念。贾政来了,他百依百顺,贾政离开,他立即回复原形。
当代有无李白式作家诗人?若勉强找一个,只好把莫言拽出来。
莫言是有些混沌气象的,是可以在名字前加上几个形容词的。一个饱受饥饿之苦、潦草粗砺的乡巴佬胃口,竟神奇变化生成为强悍文学胃口。莫言这代作家基本是“饿”出来的。李白“哆如饿虎”,令人想象不已。天才似乎往往呈现某种饥饿之状。梵高、尼采、普希金等天才即如此。莫言那吞天吐地般的叙述洪流,那饕餮般的声色感觉组合,总令我想到他对儿时忍受的饥饿耿耿于怀。莫言进入了对这一文化传统来说相当陌生的叙述世界,生猛、狂野、恣肆、泥沙俱下,令人瞠目。生机与污秽同在,陌生转化为鲜明。许多人对莫言的“污秽”不适应。事物正是如此——— 诞生的东西越多,污秽越多。莫言似打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感觉系统。多少有点“天外来客”味道。他其实就是从我熟悉的土坷垃缝隙里爬出来的。若出一点点差错(比如没当成兵或其他原因),他就爬不出来了。
(连载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