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蓉 文/图

一
　一万个人的心里有一万个纳木措。
　　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来了。穿越千山万水，完成生命中重要的一次朝拜，觐见。
　　当我带着一路风尘灰满面地出现在纳木措面前时，我几乎立刻被这蔚蓝宽阔的湖水吞噬了。无法形容的蓝。淡蓝、浅蓝、灰蓝、宝蓝、深蓝以及深邃如墨一样的蓝黑，这由浅而深的蓝色，蓝得清澈，蓝得丰润，迷人，似乎包容了世界上一切的蓝色，像未被玷污的星空，像悲悯坚忍的胸怀，像无边无际的温柔夜色，像情人深情的眼眸，像孩童唇边了无城府的无邪的微笑。巨大的欢喜与悲伤同时袭来。湖水没过我的脚踝，我的膝，我的脖颈，我的眼睛，我的头顶。那是平静而温柔的毁灭。湖水淹没之前发出绵密而满足的叹息，那是心甘情愿的祭献，像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多交了200元环保费，我们将车开到了能企及的湖的最遥远处。这里人迹罕至，清宁安静。一切恍如鸿蒙初开。一个人，缓缓走到水边。远远望去的蔚蓝在眼前却是无比的清澈，纯净得像新生儿的眼睛，像一眼可以看得透的干干净净的灵魂。在那样的时刻，心里充满了感动。正值黄昏，西天的云无比瑰丽，那变幻莫测的云隐深处让人怀疑是否藏有一座天空之城。而你深爱的那些人，会不会就住在这云朵砌成的城市里。而此刻，在海拔5000多米的高地上，他们离你那么近，似乎触手可及。
　　我想摸摸你的脸，那些坚硬的胡茬。
　　很突兀的，眼泪一颗颗落下来，想起一些遥远的往事，一张慈祥的面孔。我来了。我很好，只是很想你。等着我，终会再相聚。某一刻，我哭得像个迷途的孩子。我用一生来寻找，穿过重重迷雾。
　　纳木措的夜晚比内地来得要晚。然而天还是一点点黯淡下来。湖水微微荡漾，泛起无数美好涟漪。岸边玛尼石垒起的一座座玛尼堆在夜色中披上神秘的色彩。被风吹得呼啦啦响的彩色的经幡在越来越凝重浓厚的夜色中飞舞。即使你是一个什么信仰也没有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起敬畏之心。环绕着湖的念青唐古拉山在夜色中一点点隐逸。湖的最遥远处起了藏青色的云烟，终于是湖天一色了，那些瑰丽的色彩消失了，一轮明月缓缓升起，安静地照着纳木措。湖水哗哗地拍打着湖岸，沉静深情。世界沉入亘古不变的洪荒寂寞。

二
　　如果你肯坐到我的身边来，我愿意讲个故事给你听。
　　你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胖胖的小手拖着下巴，用崇拜与期待的眼光盯着我，瞳孔深处是一汪清澈的纳木措海。那些年里，你总爱问我为什么，我常常被你的问题难倒，你却一转身去追逐一只蝴蝶。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几乎要被你深信不疑的无辜样子击中了，我差点流下泪来，为那不可言说的隐秘与欢喜。在你面前，我脱下层层铠甲。谢谢你赋予我无穷力量。谢谢你将我从泥淖中救起。
　　最早的时候，念青唐古拉与纳木措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念青唐古拉是灵应草原神，而纳木错是帝释天的女儿。可是有一天，冬冥神因为念青唐古拉夫妇忘了给他的祭献，长袖一挥，一夜之间高原上万里白雪，狂风肆虐，牧草枯萎，生灵涂炭。
　　念青唐古拉向纳木错承诺，他要去打败冬冥神，还世界以本来面目。可是长途奔袭的念青唐古拉最终还是败在了冬冥神的剑下。他从乃钦康桑山顶坠落，奄奄一息。是美丽的藏族姑娘羊卓雍措救起了他，在一日日的贴心照护中，羊卓雍措爱上了魁伟英俊的念青唐古拉。而念青唐古拉虽然在羊卓姑娘的细心呵护下恢复了身体，却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忘记了从前的所有。念青唐古拉与羊卓雍措就这样度过了相亲相爱的五百年。
　　那是怎样的五百年啊！在以后漫长的寂寂时光中羊卓雍措会无数次回忆起那些甜蜜的唯美时光。然而分手的日子还是到来了。终于有一天恢复记忆的念青唐古拉忆起了他的妻子。念青唐古拉离开的时候，羊卓没有哭。她坚强而又勇敢地微笑着。回到她身边去吧，以洁白的哈达，赠你最美好的祝福。只是她是多么希望打马急归的念青唐古拉能够勒住缰绳回头看她最后一眼啊。可是没有，念青唐古拉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羊卓雍措看着念青唐古拉一点点在视线中渐行渐远，终于变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终于草原上恢复沉寂，那个时候，应该是秋天的一个傍晚吧，从遥远的雪山深处吹来的长风吹倒了草原上枯萎的牧草，一轮昏黄的落日苍白地挂在天边，野旷天低，绝世荒凉，那个时刻，羊卓那么真切地预感到这一世再也无法相见的命运，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那悲伤绝望的泪水化成了冰清玉洁的羊卓雍措湖。
　　如果你曾经去过羊卓雍措湖你就会知道，羊卓雍措湖的水和纳木措是不同的，青绿色的湖水在阳光下泛着炙热又冰冷的光，滴滴都是想念的泪水。
　　我的世界你曾经来过，又离开。
　　恢复了记忆的念青唐古拉想着倚门长望的妻子心急如焚，在雨点般急促的马蹄相伴下他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家。虚掩的门扉，走出质朴而又美丽的妻子。五百年的沧桑也难以改变的绝美容颜。她轻轻抬起头颅，脖颈修长，乌发轻垂，高贵又美丽。她凝视着马上的男子，褴褛的衣衫也无法掩去的勃勃英姿，修长挺拔的身形，坚毅的眉峰眼角，无不诉说着男儿的豪情与勇气。他永远是她心目中的完美英雄。
　　念青唐古拉从马上纵身跃下，对纳木措张开双臂。
　　我一直在等你。纳木措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纳木措眼中泪光浮现。过往五百年的辛酸一闪而过。那些暗哑无声的日子啊。无助、凄苦、思念。
　　到我这里来。念青唐古拉往前走了一步，有一个瞬间他感觉几乎触到了纳木措冰冷的指尖。他想拥她入怀。她亦想被他拥在怀里。
　　可是，发生了什么？
　　纳木措轻轻摇动美丽的头颅，秀发散下来，遮住一侧的脸庞，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滑下来，凄艳、哀婉。
　　我在天神面前许愿为能再见你一面我愿化身成湖。
　　相见之日，化湖之时。
　　纳木措的眼泪更急促地落下来，一滴滴，一滴滴，绝望化成海。
　　看着眼前的一汪清澈蔚蓝的湖水，念青唐古拉轻轻叹息一声，他解下腰间的长剑，投掷于身畔，放马归原，马嘶鸣着不肯离开，念青唐古拉轻轻在它后臀上击了一掌，目送它离开。然后他长身而立，对着一池湖水，深情凝望，日日夜夜，生生将自己站成了一座守望的山峦。

三
　　故事讲完了。你伏在我的腿上早已进入了梦乡。只是你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你是为炽热坚强的羊卓雍措姑娘抱屈，还是为坚忍美丽的纳木措姑娘流泪？在爱里没有瞻前顾后，没有优柔考量，像飞蛾扑火，像精卫投海，像烈焰焚过全身，像海水没过头顶。
　　爱便是爱了。
　　月亮出来以后，月华初显，高洁、华美。月光温柔地洒在纳木措湖面上，波光粼粼。我们住在离湖最近的小店里，近得像枕在纳木措的胸膛上，听得到她的均匀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声。夜晚的纳木措湖温度很低，我穿了冲锋衣依然冷得打寒战。从店里的床上扯下一条毛毯裹住自己，坐在小店门口的破排椅上。这样的夜晚不可以睡去，我要等待看璀璨的星空。先是一颗两颗的星子，然后是一片一片的星子，然后是满天漫天的星子，密密麻麻，就在头顶的上方，忽闪忽闪地眨着大眼睛。偶尔有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那是怎样难以忘记的夜晚啊。是我这半生中看到的最华丽的星空。
　　风从遥远的念青唐古拉山吹过来，带着雪山凛凛的寒意。而幽兰的湖水在月光与星光的映照下，像一座巨大的梦幻之湖，像一只悲悯温柔的地球之眼，安静地注视着你，就像母亲爱怜的注视着怀中的婴儿。她轻轻摇动，微波荡漾，婴儿停止了嘤咛，一种巨大的无以言喻的安宁袭来，它在母亲的臂弯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