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
　　突然，松林西面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又唱又喊，节奏感十分强烈。吴小蒿问：“是谁在喊。”李言密说：“一个船老大喊渔家号子。”孙伟说：“这是起网号子，咱们过去听听。”
　　松林中间有一条小路，三个人走了过去。只见林子西边有一座破旧的院子，院墙塌了半截，院里有一条粗制滥造的大船，船头向东。船上立一根高高的桅杆，挂着破旧的船帆，顶端有一面小红旗迎风招展。一个白发凌乱、满脸沧桑的老汉站在甲板上，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李言密说：“这个老汉姓沈，今年八十多岁。他十几岁就下海，练成了一身本事，三十出头就当上了船老大，还当上了渔业生产队长，在楷坡沿海渔村中非常有名。但是，后来有了机器船，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再也用不上，加上他不识字，不认得仪表，就当不成船老大了。他很失落，精神变得不正常，在自家院子里造了一条老式渔船，整天爬上爬下，还像是出海打鱼，喊那些早就没人喊的号子。”
　　吴小蒿远远地看着老汉，心中很不是滋味。
　　李言密又说：“在没有机器船的时代，船老大身价很高。因为他有本事，航海捕捞经验丰富。船老大看看风向，看看云形，就知道未来几个小时天气如何。他听听船头水声，就知道航速多少，到达目的地需要多长时间。看看海水颜色，尝尝海泥味道，就知道已经到了哪个海域。爬到桅杆上望望，或用空心竹竿插到水里听一听，就知道有没有鱼群，是什么鱼种，鱼多鱼少。所以，一个有经验的船老大，七老八十也是宝。据说，过去有一位船老大，年纪大了，眼睛瞎了，还是被人抬到船上发号施令。有一回海雾很大，船老大睡了一觉，起来闻闻海风，说船跑偏了，快到日本了，伙计们急忙调帆转向。跑了一段问船老大，现在到了哪里，老大让他们捞出一点海泥，他尝了尝说，到长江口了。过一会儿，大雾消退，崇明岛果然遥遥在望。一条船上，无论人多人少，必须都听他的。因为船老大有本事，有权威，船上的伙计们，在家哪怕是船老大的长辈，是他的亲爹，上了船也要乖乖地服从其指挥。渔民有句老话：‘老大多了船会翻’，如果不是由船老大专权独断，会出各种麻烦甚至重大事故。过去渔民出海，回到岸上，你会发现船老大与别人不一样：他有一种气场，会慑服周围的人，谁见了都会恭恭敬敬叫一声‘老大’。他有一种气概，那些‘旱鸭子’，那些接海的女人，都很崇拜他。他们大声说笑，大碗喝酒，那叫一个豪迈。”
　　吴小蒿说：“咱们去看看这位船老大。”
　　三个人走到院子门口，李言密大声说：“老沈，镇长来了，你快下来！”老汉弓腰探头，向门口看看，哈哈一笑：“来大鱼喽！来大鱼喽！”说罢跪下磕头。吴小蒿羞窘万分：“这是干吗呢？”李言密说：“渔民把鲸鱼叫作大鱼，在海上碰见大鱼，都要恭恭敬敬，烧香磕头。把你比做大鱼，是说你是大人物。”吴小蒿笑道：“我是什么大鱼，只是一只小虾罢了。沈大爷，你快下来，咱们说说话。”老沈从船上跳了下来，看着吴小蒿嘻嘻笑：“小虾？你可不是小虾。”
　　孙伟拍拍这船：“大爷，你这船是多少马力的？”老沈立即现出恼怒的神情：“我不用机器，我这是大风船！我会使风，八面来风我都会使！那年我去吕泗洋打黄花鱼，有一天来了西南风，我顶风使船，一夜走了上百里！我厉害吧？”李言密说：“厉害厉害，你是钱湾有名的船老大嘛！”老沈连连摆手：“咳，别提了，提了，如今咱不值钱了！”
　　吴小蒿明白，老沈说的“不值钱”，是指没有多少价值了。他听出了老人话语中的落寞。
　　再打量一下院子里，吴小蒿惊讶地发现，四周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渔具，有网有筐，有坛子有瓦罐，还有一些她从没见过的物件。
　　李言密指着那些东西介绍，这是干什么用，那是干什么用的。
　　一个驼背老太太从屋里走出来，老脸含羞：“都是些破烂，疯老头子当了宝贝。”
　　吴小蒿说：“就是宝贝，可不能随便丢掉！”
　　她问老太太，有没有儿女，老太太说，有一儿一女，儿子当律师，住在隅城。闺女嫁到山里，前年得病死了。儿子想让爹娘进城住，老头子不去，要死在这里。
　　吴小蒿回头看着老沈心想，让他进城，他肯定不愿意。他死在这里，是死得其所。
　　孙伟说：“自从有了机器船，渔家号子没人唱了，咱让老沈再唱一段。”
　　他走到老沈面前说：“老大，船要开了，篷要张了，怎么办？”
　　老沈响亮地道：“好办！”他两手扶住船帮，敏捷地跳了上去。他的脚上没有穿鞋，十个皴黑的脚趾大大张开，像树根一样牢牢把住甲板。他伸出筋骨嶙峋的双手，做出抓篷绠的动作，用近乎假嗓的高亢声音大喊一声：“哎来响哟！”
　　（连载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