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
小杨走后,相沟公社综合厂办起了另一家理发店,理发员是年轻的一男一女。他俩天天忙活,为相沟公社生产“洋头”,我肩上扛着的,也是他们的产品。我当上民办教师后,宋家星说,去相沟剃头费钱费工,咱去买一把公用推子。他骑车到县城买来一把,老师们相互理,还给学生理,宋家沟小学的“洋头”从此变得纯正,不再有“西瓜皮”胡乱晃悠。
胡家石河小学有这么多“西瓜皮”,我猜出两个原因:一是小孩去不了十四里之外的相沟;二是这个村里没有推子。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那时刚刚生下十个月,还不会耍嘴皮子,他自以为有创意的“西瓜皮”三十年后才被许多中国人顶在头上。那时我看着学生想,胡家石河太落后了,我应该“从头开始”,坚决消灭这所学校的“西瓜皮”!
下课后,我和二位同事说这事,他们说,买一把推子也可以,学校有勤工俭学挣的钱,可是,买来没人会使呀。我说,我会。征得他们的同意,我借来大队的自行车,去县城买来一把,花了五块多钱。
带着推子回来,我拿一个男生开试,立即引起轰动。大群男生围上来,吵吵着要我也给他们剃头。大群女生站在外围,观看赵老师如何当“剃头匠子”。我手拿推子,举到学生头上,一下下用力捏动。推子前行处,头发成块掉落,有的还夹带着碌碌爬动的虱子、白而密集的虮子,让我心生厌恶。但我想,这活儿是自己找的,再脏也得干下去。于是,我让一个个男孩旧貌换新颜,让他们摸着脑袋欢天喜地。
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我只打算消灭学校里的“西瓜皮”,没想到,村里那些青年“西瓜皮”、中年“西瓜皮”纷纷前来,都让我给他们剃头。我不好推辞,就给他们理。理罢,他们也不道谢,因为庄户人没有这个习惯,只是向我笑一笑,手摸新头走掉。
更让人意想不到,“小西瓜皮”也来了。他们都是还没上学的孩子,有的让大人领着,有的让大人抱着。有一些正在吃奶的婴儿,我理着理着,他们哭了,母亲立即扯出奶子给予安慰。好在那时我年龄小,对女人乳房不敏感,照样摆弄着孩子脑袋操作推子,心不慌手不乱。
我到了胡家石河,消灭了那里的“西瓜皮”,“西瓜皮”也消灭了我的业余时间。在那里两年多,每月将学校里的几十名男生收拾一遍,村里找我理发的大人小孩无从统计。他们善于见缝插针,随时随地找我。有时候,我在课间15分钟里都要解决一两个脑袋,连撒尿都顾不上。那时我受毛泽东思想的熏陶,只想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任劳任怨。
那里的父老乡亲,嘴里不说,却会用行动表达心情。经常有这样的事情:我早晨起来,发现门边,窗台上,会有新鲜蔬菜放在那里。那是送菜之人刚从自家园子里弄来的,菜根上有鲜土,菜叶上有露珠。
十五、大批判
2015年底,一位叫黄帅的人加我微信,把我吓了一跳。是她?当年闻名全国的那个北京小学生?接受之后看看,原来此黄帅非彼黄帅。这是个80后帅哥,山东小老乡,在《中国青年报》工作,是一位很有才华的青年评论家。
我为何如此敏感?是因为当年有个叫黄帅的小女孩将我置于尴尬境地。
1973年12月12日,《北京日报》发表了中关村第一小学五年级学生黄帅的来信和日记摘抄,并在《编者按》中讲:“黄帅敢于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流毒开火,生动地反映出毛泽东思想哺育的新一代的革命精神面貌。”《人民日报》很快转载,一个学习黄帅“反潮流”、破“师道尊严”的风潮在全国中小学校迅速兴起。
那时我刚到胡家石河,揣了一颗虚荣心,急于树立威信,要在那里站住脚跟。我给学生理发,与他们建立感情;我认真上课,狠抓课堂纪律。山村孩子都很纯朴,大多服服帖帖,老实听话。没承想,上级号召学黄帅,破“师道尊严”,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身为胡家石河小学的教师组长,必须紧跟中央的教育革命部署,把这一精神化为学生的实际行动。然而,让学生造我的反,给我提意见,我实在难以接受。
(连载四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