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安铭
　　我们那儿一六逢集。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平时大集就对我们充满了无穷无尽的诱惑，何况到了置办年货的年集！要是赶上“山集”更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
　　腊月二十一，小年年集。扯大布卖山货的来了，磨剪子戗菜刀的也来了，集的规模一次比一次隆重，年味就愈发浓了。年货的采购，不知道爹娘讨论了多少次——— 量体裁衣量入为出啊，好过的年难过的春——— 我们不管。
　　我爹喜欢下说书场子，平常总是最后一拨离开的，风雨无阻。有时候，他冷冷哈哈地牵着小羊想去换个年局（折变换钱），羊贩子几番捏把几番压价，爹又心疼小羊，终是不舍。找个熟人家门口一拴，夹着他那溜光水滑的交叉子听书去了。
　　乡下大集什么都是露天的。不像现在市场，肉摊还要高悬红帐，让肉们显得卖相有多了不起。冬的小风、冬的日头、冬的安详、冬的麻雀、冬的农人……多么令人向往啊。这边一场是山东快书《武松打虎》，一青壮年手持两片月牙铜片儿眉飞色舞：“当滴个当滴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且听我表一表好汉武二郎……”有时候还要骑着长条凳子，甩过来掷过去，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打“虎”，早已饥肠辘辘的观众们叫好一片。那边一场是盲人敲着布面长筒子黑油油的渔鼓，“梆梆梆、梆梆梆，话说天下大事……”热闹开场，天玄地黄，什么盘古开天地，什么周瑜火烧赤壁，说到紧要处，小跟班的便托着顶帽子求爷爷告奶奶收点费用。老爷子们扣着卷起俩“耳朵”的大棉帽子听到天晌歪，早把午饭给省了。
　　生活，哪能光陶醉于听书。爹听散场子，还要刮个头。再去肉市场时候就不早了，反正钱也不厚实，牵着小羊回呗。
　　少时盼着逢年过节，只是一心一意想解馋。腊月二十三，人们得辞灶啦。家家风干的土鸡待烹的山兔，盖顶上蒸好的大库鱼，腊条筐里用白菜帮子反扣着的几挂肥猪肉（很少有喜欢割瘦肉的，不揽菜）——— 小年伊始，这些平素稀罕的物什多了起来，山里的年味便逐渐氤氲起来。腊月二十六，家里还缺啥，可是要置办全乎。爹的口头禅是“一年一回”，过年嘛，穷大方。等赶年集，爹再买挂猪下水或猪头羊肝什么的，重中之重的还有年夜发纸（焚香烧纸祭天祭祖，发纸概为发子的误传）用的鞭、香、纸。
　　鞭炮呢，大人们少不了多买一些，用于大年夜的发纸祈福和正月初一至十五的迎接太阳和平安出行。皮小子最拔不动腿的是鞭炮市场。隔着老远，能看见空中一道道亮光，紧随其后的是惊天动地的“炮”响。近了，就闻见浓浓的火药味儿：趁着赶年集嚷着买火腿般粗细的大花雷子，放大花雷子可要仔细割开引信，立稳再点。这买爆竹的花色、数量，可是一家人的脸面。是啊，大户人家买鞭炮是满地红、震天雷、大拉鞭，小孩子玩的是花蝴蝶、钻天猴、二踢脚。于是，我们就大白鹅似的伸着瘦脖子，看那些翻飞的彩蝶和不定性的钻天猴。我家也就顶多买几把韭菜似的“滴滴金儿”，黑天里“嚓”一根火柴划去，用唾沫一根根粘到墙上，星光闪闪，哔哔啵啵，烟熏火燎，一阵年味十足的火药香扶摇飘过，我们还抓在手里飞速摇胳膊，于是，花儿绽放成美丽的圆弧，神秘兮兮。记得还要留存几束，正月十五元宵节照毛虫呗。总归是不够过瘾——— 那些敬天敬地的鞭炮小孩子不敢动，再缠着大人买几毛钱的黑火药，回家做“花”。
　　青砖软，红砖硬。抠成个半球型，钻个像知了猴要出土那样的小孔。“滴滴金儿”作捻子，火药里要掺上青霉素小瓶子盖锉的铝沫沫儿，这是“银枣花儿”；锉上红铜丝丝，则开出暗红的“金黄花儿”——— 覆上粘土碾瓷实晾干。于是，黑魆魆的夜色里，一群干瘦的娃子，围着一株瞬间喷薄绽放的满树的枣花，体验着一朵火焰去唤醒一树花的神奇！这些秘籍，是我们无数次赶集探查，反复研习的成果。
　　年画有讲究，得爹亲自买。画市倚墙，墙外竹园婆娑，鸟们聒噪；墙内拉满了绳子，挂着款式不一的彩色印刷画。“招财进宝”“招财纳福”“山明水秀”“万象更新”“连年有余”……画儿迎风招展，似乎也感受到了过年的兴奋。每一幅画都洋溢着欢喜，寄寓着希望与憧憬。地上铺满了火红的、金色的对联，有手写的有印刷的，几号门几扇窗，多少小“酉”条儿，买的要成套。五福临门，五谷丰登，开门见喜，“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日子就这么一年一年巴望着。领袖像、元帅画家家必买。那张灶门头儿（有的地方小年时张贴，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嘛），何日打春，哪天谷雨，就像爹的教科书。我喜欢那些小模画（那些方方正正的木板年画），您看看“二月二龙抬头，万岁皇帝使金牛，正宫娘娘来送饭，保佑农人天下收。”文武相伴，车水马龙，令人感动。
　　小丫头呢，插头花买糖葫芦，买花鞋子新衣裳。那种大红绒骨朵儿头花特别喜庆，硕大的花朵点染着金黄的花蕊；彩色的纸风车也很漂亮，随心所欲地转着。年轻媳妇会买几把艳艳的塑料花，回家插花瓶里很现代化的样子。
　　妇女们在嘁嘁喳喳地买这买那，讨论着正月初几女婿来。待客的菜肴，娘也数样地想着，多少芹菜几斤芫荽，山蛹子、大鲅鱼；银耳、蘑菇……反正年糕、枣山、饽饽、发团都早早地踏碓筛面蒸好了。至于孩子们的衣裳，稍微添点，小的拾大的将就穿呗。
　　年集上，卖小家电的也琳琅满目。台灯，矿灯；录音机、电唱机、磁带、VCD、DVD、小电视，歌声震耳：“我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
　　年集热闹地儿多了去了。卖猪肉、牛肉、羊肉的；买鸡、鸭、鹅……怎么也得买上一些。露天野锅里牛肉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大饼刚出锅呢……却是一幅幅现实版的《清明上河图》。
　　“一年一回”嘛，人人都要祈福寿庆丰年。当然啦，这大概是三十年前的山村年集。当年的时髦家什，现在早已成为收藏品。年前我在小城里去赶年集，私家车比归港的渔船还多，光找停车位转悠了半天。红男绿女，妇孺老幼，欢声笑语，摩肩接踵。年集上，天南海北的奇珍异果，五湖四海的特色水产，熟食车、鲜肉摊；新鲜蔬菜、各色衣帽、锅碗瓢盆……不断更新的数码产品、5G终端，甚至是您需要什么，无人机就可以翻山越岭寄给您……人们渐次富裕，物质极端丰富，实在是无法想象，笔力不及。宋晁补之有作：愿与儿孙、尽老今生，祝寿遐昌，年年共同守岁。年集，最美的记忆，也是与时俱进的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