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  首页 -在线投稿 -往期报纸 -常见问题 -帮助    
  文章搜索:
王家大村的诗歌往事
  

王夫刚
  我居住的村子,地处五莲山之阴,七老岭王氏家族占据了十之八九,方圆数十里也称得上排场——大概有三百多户,一千余人口——因此得名王家大村。在五莲山区,这样的村子并不少见,但王家大村自有得天独厚之处,在它的东南、西南和北边,分别伫立着五莲山区最为著名的三座山峰:五莲山、九仙山和马耳山。三山交会,一村横陈,唯才子令纸笔振奋——这才子非我辈蓬蒿,而是四百年前,明朝末年的一个廪生兼诗人王乘箓(字锺仙),七老岭王氏家族的七世祖。据谱记载,七老岭王氏家族“原籍海州海东四十里云台山下当路村,明洪武二年迁居不出,后为红头苍蝇咬出,兄弟七人至大岭,及将散行,裂袄七块,各执为证,故又曰七老岭。”这个家族星散附近,最富戏剧性和传奇色彩的是十六世祖王尽美,作为后来的一个执政党的先驱,以“一大代表”身份载入当下主流史册,但英年早逝终结了其人生的诸多可能性;最有文化和传承价值的,则非这位有明一朝唯一幸得文本存世的土著诗人莫属。
  五莲这地方,1947年才称之为县——之前,它是诸城、日照和莒县的三边地带,战事起时,流匪穷寇喜欢这里的山高林深;风雅光阴,文人墨客得趣于这里的清风明月。王家大村的上头是户部乡(我上中学以前,叫做户部公社),户部乡的上头,曾是诸城县辖。诸城古称东武、密州,级别比现在要高,地盘比现在要大。宋熙宁七年(1074),诗人官员苏轼任职于此,当时朝廷批准的官衔是朝奉郎、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密州军州事、骑都尉,职务一大串,实际上就是现在的市地级的一把手。这位密州的军政首脑,周末喜欢到辖区山中观览狩猎,而密州所辖山区,唯南部五莲山、九仙山和马耳山一带。九仙山白鹤楼畔,他所书写的“白鹤楼”三字至今深深地勒于巨石胸间;在《次韵周邠寄〈雁荡山图〉》一诗中,他给予了九仙山足够奢侈的赞美:“二华行看雄陕右,九仙今已压京东。”并意犹未尽地在诗后注曰:“九仙在东武,奇秀不减雁荡也。”宋时全国划为十五路,京东东路是其中之一,辖山东徒骇河东南至河南北部的大部地区。京东东路范围广大而九仙山力压之,可见苏轼对其钟爱之切。观览狩猎之余,他写下了我们至今耳熟能详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表其心: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袒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氏豪迈词风,由此时此地此篇发轫。
  苏轼之后,又五百年,锺仙先生始在五莲山中游吟。他的名声、才气,自是不比纵横捭阖的苏轼,但这没有妨碍他以诗成就的本地传奇。据清《诸城县志》记载,锺仙先生诗清健,平生与丁耀亢、孙江符相友善。而这丁耀亢,说起来也是一孤云野鹤,出身名门,少负逸才而久不第,以诸生走江南,游董其昌门。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他写《续金瓶梅》——有考据者考证,兰陵笑笑生乃其父丁惟宁之隐名;也有考据者甚至断言,兰陵笑笑生即丁耀亢本人。今九仙山东南麓藏有一稀罕建筑,谓“柱史丁公祠”,便是丁家当年别业,系丁耀亢的大哥丁耀斗为颂扬其父功德于明万历三十六年所兴建。所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别业不在大,这丁公祠和它面前的仰止坊,从上到下无一木一钉一泥一瓦,皆石头构筑,石头卯榫,风雨相伴,未有沧桑,至今仍被视为当地建筑的一个意外和奇迹。丁公祠是有学问的说法,当地人习惯叫它丁家楼子,与王家大村隔有十里山路,就地理位置来说,当年丁耀亢往来于诸城城里和丁公祠之间,王家大村应是必经之地。能与此等角色惺惺相惜,可见我的这位七世祖先,当初也是居蓬屋而怀高才的异人。清初诸城诗人李澄中刻印《锺仙遗稿》,曾亲撰《王锺仙遗稿序》,言:
  “忆予幼时,闻先子述其轶事:锺仙故豪迈,不屑屑谨细节,一日与邻人哄,阑入其室,邻人惊逸,弗可得。锺仙怒方盛,见壁间悬琵琶,取弹数阕,以去。”
  其逐诗蔑俗,其倜傥不羁,跃然纸上。
  古之入五莲山区留有诗文而今得见者,始自唐代萧颖士,他在《游马耳山》中写过:
  兹山表东服,远近瞻其名。合沓尽溟涨,浑浑连太清。后慕从日众,到明清两朝,几抵鼎盛。寄情山水,从来是中国文人的小习惯,大传统,锺仙先生自不例外。与苏轼等外来诗人有所不同,他是五莲山区的土著诗人,家在此,人在此,生在此,死在此,而且一不留神,成了有明一朝五莲山区硕果仅存的土著诗人。这份不大不小的荣誉,锺仙先生生前未得,死后不知,今天已化作一种不可再生的公共财富,为王家大村,为七老岭王氏家族,在烈日中撑起一片无心插柳的文学荫凉。
  锺仙先生清贫孝道,孤介不偶,与一班远朋近友笑傲山中,诗酒酬和,活脱脱一幅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山水小画。其身世家传,因简成谶,族谱记载:“七世祖乘箓,廪生,著诗稿行世,详载邑志及沂州府志。”而其兄弟应第、应召和应宾,名字后面则只有“庠生”两字——— 这样的记载,说明了三个事实:一,锺仙先生和他的兄弟均为读书人;二,锺仙先生的书读得比他的兄弟们要好(廪生的身份高于庠生);三,锺仙先生是一位进入了地方志的诗人。除此,按照诗人合一的观点,沿着他的诗篇漫游,我们的揣度属于被允许的范围。
  锺仙先生在《少年行》中说:“十千沽腊酒,结客取洮西。”在《欸乃曲》中写道:“遥指灵威飞锡处,断云回首太湖东。”有人据此推断,他游历过祖国的西北要塞和江南水乡。“飞刀走马羽林间,一道明光五月寒。战罢玉门关外驻,不须回首望长安。”《塞下曲》这类的诗篇,则说明他在青年时期曾经从军戍边。他为贫所累而不介意,在《冬日即事》中亦可窥视:“破屋三重茅,随风东西起。四壁累泥沙,窗户无完纸。”(丁耀亢于《哭王锺仙律诗四首并引》中亦有类似记述:“夕阳破屋无烟火,垢面添丁有泪啼”)他性情豪迈,骨气铮铮,多铿锵壮浪而少颓废消沉:“一剑三生恨,高歌十载情”(《霁雪过长城岭》);“自知秋气清人骨,尽日南窗改旧诗”(《漫兴》);“此性素灵应不灭,下为才鬼上为仙”(《临终》)。他写景状物,游刃有余,细微处精妙,开阔处撼人:“空翠一声山鸟过,斜晖千叠乱峰凉”(《再题九仙石壁》);“海风接大壑,天雪响空林”(《同丁野鹤夜入五莲》)。他望古悟今,寄得寓失,自寒凉中取温暖,于迷离间谋开阖:“荒碑无篆迹,山亦解亡秦”(《秦皇碑》);“蓬门从未著疏帘,醉里逃禅醉即禅”(《秋兴》之三)。其实,消解了现实与诗歌的距离去图解一个记载寥寥的诗人,未免失于概念化、形式主义以及“对号入座”的阅读嫌疑,但诚如李澄中在《王锺仙遗稿序》中所慨叹,对于“后之人复不能因锺仙之遇见锺仙之志,仅以家传口颂想象其为人”的锺仙先生,通过残存的诗篇考证其人生轨迹和情感阡陌,已经是欣欣然的良策了。
  明崇祯六年(1633)孟春,锺仙先生连遭母、妻之丧。又二日,他作诗自挽,一恸而绝。由于生年不详,今人已无法知晓他的年龄。他死之年,丁耀亢34岁,如若两人不属于忘年交,锺仙先生当是英年早逝。作诗自挽,一恸而绝,诗人之死算得上卓然物外。死后葬于王家大村之东,墓向五莲九仙两山,再不与山水有片刻相别。墓前有一石碑,上面赫然刻着:明故诗人锺仙王公之墓。方圆数百里,这大概是唯一一块存留至今的诗人的墓碑了。清顺治四年(1647),又是春天,丁耀亢过故人墓下,十几年的风雨依然难以泯灭他的慨叹,情不自禁写下了《过王的记忆:锺仙墓下》一诗,凭吊几可触摸而又日渐远去
  茂陵风雨尽,才鬼与诗仙。
  影入前年梦,诗从几处传。
  文遗徒宿草,琴断近无弦。
  腹痛平生约,驱车不负言。

 本文评论                                        评论数()  更多>>
评论正在加载中...
 发布评论
最大长度:500 还剩:500
更多>>  黄海晨刊近期报纸查看
 
  本文所在版面
【第 A10 版:日照老地方】
  本文所在版面导航
·王家大村的诗歌往事
版权所有 日照日报社 联系电话:0633-8779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