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剑童
　　“老头子，快起来，啊……吭吭吭……都叫鸡了，起来，去赶集，添筷子添碗去！别等儿子一大家子回来了还缺这个少那个的……”
　　鸡叫才两遍，老刘头正呼噜一个接一个地打着，老婆子就在炕的一旁推他、晃他、喊他，让他去赶集。老刘头闭着眼，躺在炕的另一头，嘴里嘟囔着，“今日才什么日子，就赶集买筷子买碗的？”
　　“死老头子，什么日子你都忘了？今日不是街头山集？”老婆子说着，用脚踹了老刘头一下，“咳咳咳……”
　　“山集？今日山集？！”老刘头一惊，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披褂子，一边说：“山集了，又山集了，对对对，得添筷子添碗……这就去，这就去……”老刘头嘴里咕念着，下了炕，提上那双补着鞋帮的黄球鞋。
　　“这么大的日子你都忘了，老糊涂了！你心里还有没有小山子！”老婆子坐起来，斜披着袄，嘴里嘟囔着，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老刘头叹了口气，鼻子一酸，眼睛润湿了，赶紧别过头去。
　　在五莲街头一带，一直流传着过年添筷子添碗的习俗。不管穷的富的，过年都要赶山集（小年前一个集）买把新筷子，买上对新碗，叫添筷子添碗，讨个吉利，家里人丁兴旺。
　　老刘头自打成家后，每年都要和妻子一起赶山集买碗买筷子，尤其有了儿子小山子后，更成了老两口过年雷打不动的一个惯例。
　　那一年，山子四五岁，山集那天下大雪，那个大呀，遮天蔽日的，甭提了！老刘头想雪停了再去赶，话刚一出口，老婆子就恼了：“死老东西，你不想咱儿以后娶媳子抱孙子了？”
　　怎么不想？养儿养女的图个啥？不就是图着熬个一大家人家？去去去，下雹子我也去……老刘头心里这么想着，赶紧停下手里的活，两人顶风冒雪，你扶着我，我拉着你，深一脚浅一脚去了集市。
　　大花碗大红筷子买来了，老婆子手里拿着碗，摸着虎头虎脑的儿子，脸上那叫乐成一朵花。小山子仰着圆溜溜的脑袋问他娘：“娘，为啥过年都要添筷子添碗？咱家不有的是吗？”
　　老婆子亲了小山子腮帮子一口，说：“傻孩子，知道吗？添了筷子添了碗，你长大就能娶媳妇，就有人陪你过日子，我和你大也就能抱上孙子了……”
　　多少年了，这个场景老刘头历历在目。一想起心里就热烘烘的。这日子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多年了！小山子都小四十岁了！老刘头掐着指头算着，心里酸酸的。
　　“吭吭吭……老头子，磨叽个啥，麻利点。筷子要大红的，喜庆；那碗要细瓷的，带花花的，别买错了，要带花的，小山子吃饭最爱要带花的碗。要成对买，多买几对，省得咱儿子媳子小孙子他们一大家子人回来不够用的……你都记着了？”
　　“山子他娘，俺都记着呢！放心吧！”老刘头说着，拿过一条蛇皮袋子去开门，边开边说，“我一赶完集就回来，你别撒急，我回来做饭。”
　　门刚一拉开，一股冷风顺势钻进来。老刘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死老头子，你待冻死我！早去早回！我再眯瞪一会儿。”老婆子说着，窸窸窣窣躺下。
　　老刘头刚要关门，老婆子又叮嘱道：“哎——等等，别忘了买点小果光苹果，多买点，咱孙子随咱儿子肯定也爱吃小果光苹果。”
　　“都记着了！”老刘头说着，扭头看了一眼炕上，又转回身，给老婆子掖了掖被窝，这才出了门。
　　“上了集小心点，别把钱丢了，误了给我买筷子买碗……”
　　老刘头没有接话，走出院门，来到大街十字路口，靠着一根电线杆，将蛇皮袋往胳膊下一夹，摸出烟袋包子，挖上一锅烟，拿打火机的手抖着，哧，点燃了，放在嘴里吸着，浓烈的烟草气息弥漫开来。
　　老刘头嘴巴一紧一松，吸着烟，脑子里又想起小山子。乡下五天一个集，儿子小时候他不知道领着赶了多少回集。小山子虎头虎脑的样子谁见了谁夸，说他老刘生了个好儿子，将来准有出息，等小山子大了，再给你生几个大胖孙子，到时候你就等着享福吧。每回他听了心里那个滋呀，透心透肺的滋……
　　老刘头恍惚中看到小山子正拉着小孙子，乐呵呵站在他跟前，手里大包小包地提着……老刘头烟都忘了抽，咧着嘴巴嘿嘿笑了，张开两手，下意识地去抱小孙子，一个趔趄，抱了个空，老刘头这才从幻想中醒了过来。
　　看着依然黑黢黢的天，和空无一人的街道，听着那边隐约传来老婆子吭吭吭的咳嗽声，老刘头唉了一口气，嘴唇哆嗦着，喊着：“儿子啊儿子，你在哪儿？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老天爷啊，你告诉我呀！”
　　老刘头心里喊着，两行热泪从凹陷的眼眶里汩汩流出，砸在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在空旷的街头传得很远很远……
　　他的儿子——小山子，三十八年前，在一家三口去赶街头山集时走丢了。两口子找了三十八年，公安上也帮着找过，可至今杳无音信。
　　老婆子想儿子脑子出了毛病，时好时坏，好多事都糊涂成一锅粥，只有赶山集添筷子添碗、还有小山子爱吃小果光苹果的事记得明明白白。
　　这时，村里有走动的了，东边天已经大亮。
　　“小山子一定会回来的！我得多买几把筷子几对碗！”老刘头心里想着，收起烟袋，往腰里一别，吐了口浓痰，一闯一闯地，朝着村东那条不知走了多少回的赶集路走去。
　　老刘头哪里知道，就在此刻，县公安局刑警大队民警正驱车赶往去他家的路上——小山子被拐案有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