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正芳
　　六岁那年，奶奶去世了，她彻底成了一个孤儿。她手里握着一根竹竿，东一家西一家地转悠，讨口残羹剩饭吃。
　　女人看见了她。女人盯着她看了半天，一把夺下她手里的竹竿，恨恨地说，女孩子，不能这个样子。想有碗体面的饭吃吗？先站直了身子，学会好好走路。
　　女人收留了她。在女人临时的家里，她学会了自己洗衣、梳头扎辫儿，自己烧锅、煮饭，她甚至还学会了和面擀面条。劳累了一天后，女人换件干净衣裳，倚在灯下，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厚书看，她则在旁洗洗涮涮。女人偶尔扫她一眼，说，女孩子，就得手脚灵巧点，眼睛不好使，但心里一定要敞亮。
　　大夏天，她跟女人到生产队的地里掰玉米。玉米地里密不透风，土布短衫一会儿便黏在了身上。女人捶捶腰，去地头歇息，眼睛却长在她身上，哎——— 细心点，别落下！第三垄的中间还有一个，第四垄的倒数第二棵还有一个……
　　将玉米背到打谷场，她呼哧呼哧大口喘粗气，小脸红成了朝天椒，心里直冒火，她很想吃根冰棍。可女人说，馋丫头，这样子长大了谁敢娶你。她站在院子里赌气。女人没好气地扔过来一枚硬币。她蹲下身，含着泪摸起来。女人又扔了一枚，她又摸起来。
　　去代销点要出了家门朝右拐经过一条胡同五户人家，再转向南经过一条胡同六户人家，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女人远远喊，小心，自行车！她停下。自行车轱辘沙沙地碾着土路过去了，又向前走。来了一条大狗。女人喊，快蹲下身摸石头——— 她蹲下身，狗颠颠地跑了。
　　女人又喊，走稳点。步子要慢，心要静。只有一步步走扎实了，才不会摔跤。
　　那天，女人领着她到村西的花生地里去拔草。经过一条小溪边，女人不吭声，她一脚迈进溪水里。她很生气，小声咒骂着，坏女人，坏心眼的巫婆。
　　女人却像没事人一样，帮她抖了抖裤脚，理了理鬓角散乱的头发。女人说，万物有灵，大自然的生命都是有气息的。你要用心去体会，风有风声，水有水气，人有人味。只要懂得用心，就能感觉得到。女人还说，像你这样的孩子，老天没有给你的，你得自己努力一样一样去管老天讨回来。
　　十四岁上，女人送她到了县城一家有名的中医按摩诊所。女人好说歹说，用一个老绿玉镯子给她交了学费。女人说，你在这里好好学吧，学不好可不要回去找我，我可不愿养个吃闲饭的。
　　女人走了，她一个眼泪也没掉。她早就听人说过，女人是从大城市下放来的，是个坏女人。七八年挨打受骂的日子，她终于熬到头了。她在心里默默说，再见，巫婆！
　　仅仅过了几年，她便成了一个优秀的按摩师，深受顾客喜爱，并且有着不错的收入。她戴着墨镜，腰板挺直，满面含春，沉稳自信。她热情地接待每一个慕名而来的顾客——— 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位盲人。
　　有个电器厂的小伙子爱上了她，他们结了婚。一年后，有了一个健康可爱的男宝。
　　她开了新店，生意越做越好。她成了当地的励志名人，报社和电视台纷纷采访她。
　　请问作为一个残疾人，您是怎么做到的？每当有人这样询问她时，她便陷入了沉思……
　　她决定回去找女人。那天她起了一个大早，让男人带着她来到了她曾生活了七八年的地方。
　　可老屋早已坍塌，院子里长满荒草。她忽然热泪滚滚，第一次深情呼喊着，妈妈！我亲爱的巫婆妈妈，你在哪里？
　　她张贴了寻人启事，寻找十五年前下放在桃乡收养了一个盲人女孩的妈妈。
　　消息发出后，不断有人联系她，可都对不上号。一天，有个顾客告诉她，在近郊一个垃圾场旁边，发现了她要找的女人。
　　她去了，站在五月和煦的风里，她闻到了老人身上散发着的酸臭味。她苦笑着摇摇头，转身欲走。蜷缩在垃圾堆旁的老人却哼哼唧唧地哭了，嘴里嘟哝着，媳妇，不要扔下我，我害怕！
　　老人摸索着爬到她的脚边，泪水鼻涕横流，求求你，媳妇，不要扔下我——— 我害怕！哭声悲凉，如一柄锋利的小刀，一下一下切割着她的心。那些遥远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她俯下身，拉住老人干瘦的手，说，别怕，没人要扔下你。走，咱们回家！
　　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春天的风吹拂着，处处荡漾着花香。她不由得挺了挺腰杆，耳边又似乎响起了妈妈的声音，站直了，好好走路！是人就要有个人样子！
　　她弯起嘴角，愉快地笑了。

　　作者简介：乔正芳，笔名云逍遥，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日照市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