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剑童
“四弟,咱娘这几回晚上总不睡,嘴里有时念念咕咕地,也不知道念咕些啥,问她她也不说……”
正月初三,祥子正在连赢公司保卫室值班,大哥从老家打来电话。
“大哥,是不是咱娘想吃什么东西?你问清楚了,等我过几天值完了班买了带回去。”祥子对着手机大声说。
“不能,家里什么都有,你过年托人带回家的鱼呀肉的,香蕉桔子啥的都还有,都不缺。”大哥说。
“那是怎么回事?你再好好问问,问好了告诉我,过几天我就回去。我忙了大哥,有事打电话。”祥子挂了电话,人却站在那里发呆。
娘得病一年多了。医生说的病情很重。想到娘的病,祥子眼圈红了。爹去世得早,娘一个人拉扯他们兄弟几个,又当爹又当娘的,吃苦受累一辈子不容易。哥几个相继成家立业,娘谁家也不去,就自己一个人在老宅子里过。祥子知道,儿女们都忙,娘不想给儿女们添负担。幸好娘的身体一直很好。八十多岁了,连个头疼脑热的都没有。可是三个月前,娘突然就病了,而且一病不起。邻居八爷看了,叹了口气,说你娘的时日不多了。祥子多想多在家陪陪老娘,可公司又安排他从小年到正月初六在公司值班。这已经是第五个春节没在老家过了。虽然他心里有些不情愿,可他不想跟领导提什么要求。他清楚,在外打工找份合适的工作不容易,更何况过年期间值班发双倍工资。祥子稀罕钱,可钱仿佛总是不够用。没事的时候,祥子常常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叹气。
“喂——祥子,想什么呢?过年没回家想家了吧?”祥子正在发呆,来接班的同事小马猛地拍了他一下,把他吓了一跳,一下子回过神来。
“想家?多大个人了还小孩子似的想家?你是说那位想你了呗!”祥子打趣说。祥子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事。
交完班,祥子来到大街上,他想去百货大楼买些吃的东西,过几天好休班带回家。中午,大街上人车稀稀拉拉。祥子心里拔凉拔凉的。坚持,坚持,再过四天就可以回家了。想到回家,想到又见到老娘,伺候娘了,祥子心里隐隐有些兴奋。
晚上八点,祥子接上班,坐在保卫室里,仔细察看厂区摄像头视频。他知道,越是过年值班越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大意。厂区静悄悄的。远处偶尔传来爆竹的响声。夜空里时不时绽放出一两朵烟花,将天空照得亮亮的一片。
这个点了,娘该睡了吧?祥子眼睛盯着视频,心里想着。一连几天,祥子心里一直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但他又不知道发生什么。
正月初七,是各单位假期结束返回上班的日子。祥子一值完班就匆匆去了火车站,坐上回家的列车。列车上,乘客满满当当,像随时要暴涨出岸的河水。脸上都洋溢着过年的喜庆,当然也有疲惫和焦虑。
再过年说啥也不值班了,一定回家过年。祥子对自己说。
祥子坐在车里,想睡一会儿,手机响了。大哥打来的。大哥说,吓死了,娘好多天下不了炕,昨天居然自己从炕上下来,都快走到院门口了……大哥在那边说着,祥子仿佛看到娘扶着炕沿下了炕,摇摇晃晃往院子走的情形……祥子的心里一揪。
娘身体那么弱,哪来那么大劲到院里去?她要干啥?祥子的一颗心霎时不安起来。
先火车,又汽车,徒步一个多钟头,一天一夜的颠簸,祥子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大街上没几个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花气息,只是比往年淡了许多。祥子知道,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家都在家里看电视、喝酒、串门。
祥子进了院子,屋门半开着,两个大红福字对称着贴在门框两边,院里静悄悄的。
娘,我回来了!祥子边喊边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里。这在以前,娘早就闻声迎出来,笑吟吟地接过东西,先是倒一碗红糖水给他,紧接着张罗饭去了。可屋里静悄悄的,大哥正给火炉添煤。
回来了。大哥打过招呼。
屋里有些暗。娘的房间里亮着灯。炕头左侧“身体健康”的帖子鲜红鲜红。娘静静地躺在炕上,两眼发直。
娘,我回来了。祥子喊着,心头一酸,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
也许听到祥子的喊声,娘微微把头朝着祥子歪了歪。祥子憋住眼泪,趴在娘的一边,说,娘,我回来了。娘好像认出是祥子,娘的嘴角动了动,笑了。祥子看到,娘脸上的褶子像刚打好的地瓜沟,更深更密了。
祥子把一大提好吃好喝的一样一样拿给娘,娘只是看了看。娘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只是娘的神志似乎比刚才好了许多。
祥子趴在娘身边,头贴着娘的脸,娘的脸凉凉的。祥子问娘:“娘,前天你咋自己下炕出去了?万一磕着怎么办!”
娘嗫嚅着,微微笑着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到街上等你回来过年……”
“过年?娘啊,那天不都初六了吗?”祥子说着,眼泪倏地流下来。
第二天凌晨,娘走了。
祥子跪在炕前,哽咽着,喊着:“娘——明年过年——我一定回家——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