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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斜阳数过人

  韩梅花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这是苏轼被贬儋州之后,于元符二年(1099)年末写的《纵笔》组诗中的第二首。距离1101年去世不到两年的时间。此时的苏轼,思想成熟,心态平和,于人生,于仕途都没有过多的奢望,他早已安于当下。组诗写的是他亲身体验的农家生活,表现的是诗人与当地百姓和谐融洽的感情。
  元符二年的苏轼历经坎坷,在遭遇了数十年生活的磨砺之后,对人生已经有了更深的领悟,虽远离故土,却心安如在自己的家园。《纵笔》其一写酒后与黎族小儿嬉戏,诗中慈祥老者与活泼小儿的形象跃然纸上,极富情趣。这一首写郊原漫步,路遇父老,大家争相上前问候致意,诗人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了自己与黎族百姓亲密无间,融为一体的深厚情意。在场面之中,诗人自认为与黎族父老并无差别,只不过机缘巧合,得以宦海之中沉浮游弋数载而已,终归又与乡亲父老回到一处。但是,毕竟是苏轼,作为亲历者他既能融入当地百姓的生活之中,又能从热情友善的场景抽离出来,以诗人的视角“独立斜阳数过人”。
  残阳夕照,已是“白须萧散满霜风”的苏轼独立他乡路口数过人的场景,站在我们的角度远远观望,确实让人感到心酸。但是,当时的苏轼的感受自会不与我们一般,应该是恬淡多于孤寂的一种心理状态。他数的是过人,观望的是自己的人生。看到的是眼下实实在在的乡村生活,和过去是应缘现身宰官的曾经岁月。两种生活,现在与过去,朝堂与江湖,在诗人的眼里都归于寻常。此时的诗人,已经把自己融入了偏僻的儋州一隅,成为此地此情此景的一分子。自己就是一个生于本土的黎族老汉,在一天将尽的傍晚,漫步夕阳,享受一时闲暇,虽含情不已,却也近乎心止如水。他将一切的过往都融入了生活,修炼成一种平淡,对于未来他亦不再执着,以海南孔子自况,像他所尊崇的“鲁叟”一样著述施教,平常度日。
  苏轼带着宽慰,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不断招呼而过的乡村父老。虽然看上去他们的脚步因疲惫而沉重,但是一身的疲惫也遮不住内心的轻松。这,他能理解,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来说,一天的劳作结束了,庄稼自会在夜露的滋润下继续抽节拔穗,孕育着他们丰收的希望,而他们却可以回家好好地歇一歇,吃一顿热乎乎的饭。抬眼远望,他们能看得见自家的炊烟,从房顶飘向尚未完全变黑的天空,油灯却早已点亮,微光中家里的粗茶淡饭已经摆上了小桌,妻儿正坐在锅灶边等着他们回家。虽然身体劳乏,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暖暖的。苏轼也有一个称之为家的小土屋,家中的儿子苏过在抄书?在做饭?还是已经备好自酿的“天门冬”的酒等着老父亲?想到儿子,苏轼心里也是暖暖的,儿子苏过是他这次远谪的始终陪伴,一路跟着他跋山涉水来到儋州,过着食芋饮水,缺医少药的生活。虽说清苦,父子俩却也乐在其中,抄书、著述、作诗,从学识上提升自己,从意志上磨炼自己。最重要的是还能在这遭受贬谪的荒蛮之地享受到乡情和亲情的温暖,这对于重情重义的苏轼来说也是莫大的安慰。
  离开相继别去的父老乡亲,苏轼独自留在古路三叉口,用诗人的眼光欣赏着这幅晚归图,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作为场景的亲历者、欣赏者,此情此景让他的脑海里不断涌动着与画面相应和的诗句,诗句涌流到了舌尖,诗人顿觉不吐不快,只能任由由感而发的情感活泼泼地流淌,犹如自谓的“汩汩泉水”。如此看来,苏轼的每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应该就是现实与心灵碰撞之后,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真实感受,带着诗人对现实生活的思考和感悟,同样也带着诗人情感的温度,这样流淌出来的文字怎么会不击中人心呢!
  我就被这句“独立斜阳数过人”击中了。它让我想起了母亲一个惯常的姿态,一幅在我梦中经常出现的剪影,那幅剪影与苏轼的“独立斜阳数过人”诗意地重合了。母亲是再平凡不过的农村妇女,小脚且不识字,不爱说话,从不与人争辩,几乎可以称之为木讷。最常用的表达方式就是笑一笑,你好她笑笑,你不好她也笑笑。自打记事起,常常记得的就是母亲红红的眼圈,默默流着的泪水。在强势的父亲和奶奶面前母亲很拘谨,好像从没有舒展过自己,在家里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奶奶去世了,父亲也没有原先那么强势了,母亲的话还是很少。不爱说话的母亲经常在忙完了家务之后,在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坐在大门口的小板凳上,看三五成群的父老乡亲、妯娌姐妹,从农田里归来。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或者她什么也没有想,因为她的目光中没有好奇,也没有等待,也从不特意聚焦任何一个人或物,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天色已是朦胧,行人的脸面模模糊糊,只能从偶偶低语中分辨出刚刚过去的这伙人是谁家的一伙,后边过来的又是谁家的一群。母亲看着一群一伙收工归家的人从眼前高台下走过。有的扛着锄头,有的牵着老牛,还有的背着一筐草,担着一担秧。她轻轻地摇着蒲扇,笑微微地听着人畜相杂的各种声音,一言不发,灰白的碎发被微风吹起,又伏下,向脑后的发髻靠拢、远离,再靠拢,再远离。母亲肤色白净,脸盘饱满,梳着老式的发髻,穿一身朴素的灰布衣裤,虽然是小脚的旧时妇女,但始终端庄,不急不躁,清清爽爽。
  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自己特别希望到老的时候能像母亲那样,总感觉母亲这样的老太太才是真正的农村老太太,这可能与自己的生活环境有关,又或者是自己的一种执念。随着心智的成熟,我发现自己不可能成为母亲那样的老太太。且不说我没有母亲白净的皮肤,饱满的脸盘,也没有母亲沉静的性格,平和的心态,更重要的是面对不公和恶意我无法像母亲那样始终保持心底的善念,替别人开解。不能成为母亲那样的人,我很遗憾,但是并没有太难过。比起别人,我至少拥有这样的母亲,也已经算是比较幸运了。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而不能,我开始悄悄地观察母亲,想发现母亲的不一样,母亲的剪影就是这时候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的。
  也许母亲只是乘凉而已,乘凉的母亲只是出神而已,她什么也不会想,不会有内心的触动,也不可能有深刻的思考,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坐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乡里乡亲。因为她不识字,意识里就没有储备可供思考,可供表达的文化资源,因此也就谈不上对夕阳晚照的诗意欣赏。但是,母亲有心底的善念,有坚韧的性格,有宽厚的胸怀,有发自内心的温和的微笑。这让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慈爱和安详,让作为儿女的我们感到温暖和幸福。
  母亲去世二十多年了,有关母亲的生活印记已经越来越模糊,但是,夕阳中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摇着蒲扇“数过人”的画面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我一直想用语言将这个画面记录下来,作为永久的回忆,但是总也不能。就在今天读到苏轼的这首诗的时候,我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虽然,我不能将相隔千年的两个场景相提并论,天壤之别都不足以说明两者的差距。但是,苏轼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对情感的准确把握触动了我的内心,引燃了我的思绪,也因此让我产生了想要表达的冲动,这是事实。我想,也许,同样是暮年老人,在经历了各自的生活苦难之后,在走向生命尽头的那时那刻那种场景下的感受也许并无太大的差别!只是,母亲眼中的世界是混沌的,她没有能力看透,也不会想着去看透,只是用本能,用心地的善念应对她所面临的一切。而苏轼却是在历尽波折之后,仍然热爱这个让他备受磨难的世界。所处的阶段不同,应对的方式却一样,那就是爱与宽容。就这样,平平凡凡的母亲留给我的剪影与文化高峰苏轼的文字力量在心底的激荡一样的不同寻常,一样的真实可感。因此,我把母亲的剪影用文字分享给家人,以此留作纪念。
  作者简介:韩梅花,就职于曲阜师范大学图书馆(日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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