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亮
娘坐在门口,似乎等着我回来。
不知道她等了多久。落日余晖从风景区五莲山上下来,淡淡地照在她银白色的头发上。
这暮年暮色,扯痛我最脆弱的神经。
在我的记忆力,娘和小村庄其他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一样,勤劳、朴实、善良。
娘辅助着父亲干完地里的农活,还得回来忙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面对七八张嘴,娘没有一点怨言,再苦再累也想方设法让我们吃的好一点,我们兄妹五个,即使在国家最困难的那段时期,她依旧让我们穿得暖,吃得饱。
夜里,等我们起了鼾声,娘便悄无声息的一个人在院子里,趁着月色,推着硕大的磨盘,转啊转,转啊转,磨一大盆地瓜碴子,好做摊煎饼的糊糊。
娘在转,磨盘在转,天上的星辰在转;转久了,月亮还是累了,回西山休息;多亏满天的星光,陪伴着娘,磨完最后一勺地瓜碴子。
而她的孩子们,直到天明才知道这一些,甚至不以为意。
娘从不抱怨自己有多累,有多苦。
在学校里,大口大口吃着娘烙的煎饼,就着娘自己腌制自己炒的辣菜疙瘩丝,津津有味;看着同学们羡慕的眼神,说不出的幸福感。
娘的辣菜和娘一样朴实无华,娘开垦出一块地播上种子,有了一点阳光,有了一点雨水,小苗齐齐地出来,先是若不经风,寒酸地缩在那里;在娘辛勤的管理下,逐渐珠叶旺盛,绿绿油油的一片,等到晚秋的风抚过,可见埂上一个一个敦实的辣菜疙瘩,就像坐在地上的弥勒佛朝着娘咧着嘴笑;入冬后,娘收回家,洗干净,放入专门腌制咸菜的大缸,小部分用刀削成片,娘说这些能早早入盐;不多久,娘便选了上面的捞出来,切成丝,用面糊裹了,锅里少许油一烹炒,香喷喷的味道让人口水直流。
那味道,也是村庄的味道。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
那一天,嫁到翰林沟的二姐寻了短见,娘只是片刻的嚎啕大哭,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丧女之痛,本来该是满天飞雪的冰冷世界,这种安静,慌乱了我们整个的家;没有人敢轻易的言语,仿佛一点响动,就会导致地球坍塌,我们小心翼翼,就连一家之主的父亲也蹲在地上,一袋一袋抽着伤心的烟,紧锁的眉头能拧出一潭泪。
深夜,一阵轻微的窸窣声,赶紧打开灯,原来是娘;此时的娘完全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蜷缩在角落里,好似瞬间变白的头发胡乱地垂了下来,遮住了侧着的半张脸,虽然看不到她的眼泪,我明确地感到她的泪水已经汇流成河。
她的泪沉重地敲打着我们的心,那是一种无助而又无奈的泪。
一向坚强的娘垮了,仿佛我的村庄也垮了。
娘的垮当然也显现在她的体力上。
那一天有人喊,我去开门,门口立着一个满脸痛苦的小伙子,“大娘,我找大娘……”嘴里焦急的解释着什么,越是着急越是语无伦次,一只胳膊僵硬的无助的装饰一样在袖子里痛苦地垂着,“脱臼了”我赶紧把他让进院子里;我知道这是娘最让我佩服的,也让七里八乡的人最信得过的一门手艺,娘了解了情况,左手熟练地捏住小伙子胳膊,试探着,轻摇着,右手在肩周处细细地探索着,第一次没能成功;娘轻叹一声,我从娘背部渗透的衣服上看得出,娘体力不如以前了,这种简单的脱臼复位,娘不知道让多少人减轻了痛苦,看来真的老了。
娘没有放弃,“嘎巴”一声安上了,小伙子痛苦的表情立刻舒展开来,像春风吹开的花,咧着嘴傻笑,娘却瘫软在地上。
娘也在笑,一种体力不支自嘲的笑;一种解人病痛欣慰的笑。
娘日渐浑浊的眼神,显得空洞寂寥。实实地灼伤着我们的心,这种灼伤随着娘的年迈与日俱增。
父亲的病逝,似乎更加深了娘对亲情的依依不舍。
那次我和妻闹了矛盾,一气之下妻子回了娘家。等我的心情平定下来,已是晚上,月色凄迷,夜很静。我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坐在茶几旁边,娘突然地走过来。
“吵架了?”
“……”
娘拉起我的手。
“走,一起去,请她回家!”
看着她蹒跚的步子,泪水没有忍住。
最近几年,年迈的娘总爱倚在老屋的大门口,似乎等我们回家。
其实也是凝望村西五莲山下那个矮矮的小山包。
娘说,不知怎么,就爱望一望你大,在那里歇息的地方,瞬间,我的眼里蒙上一层水的壳。
娘真的老了,真的希望我的老娘对旧日时光不再耿耿于怀,而是安度余生。
也希望村庄里的老娘们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