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文明
　　三十岁出头的玉芳，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这在村里算是年轻的了。乡邻们见了爱说爱笑的玉芳，都喜欢和她开玩笑，时间久了，村里人背地里说玉芳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熟悉她的人不这么看，她为人大大咧咧，遇到不顺心的事满不在乎罢了。
　　玉芳的房前，住着八十多岁高龄的五奶奶。五奶奶的儿子住村北，五奶奶住南岭坡，亲人离的远了点；怎么说，人老了，离儿女近一点，老人生活方便一些，可这房子不是插上扁担就能抬走的，这个当空，正应了老人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
　　夏日一大早，小山村睁开还有些睡意朦胧的眼睛，公鸡的鸣声，渐渐变的稀稀拉拉；大街上传来男人浑厚地吆喝声：“热—豆—腐。”
　　玉芳铲了一碗豆子，急匆匆向街上走去，拐过一条巷子，隐约听见有人喊，声音低沉沙哑，玉芳刹住脚步。“妮她娘”，又是一声喊，玉芳退回几步，五奶奶拄根棍，手里端了一只碗，站在院里，玉芳明白了。
　　玉芳端了豆腐，走进五奶奶的院里，院里长了许多的青草，五奶奶拔不动草了；走进里屋，里屋有一种异味，是那种说不明白的味道；地面与墙壁都是土打的，饭桌上有一只印有蓝花的白瓷盘，盘里盛着酱油和几块变了颜色的辣椒，盘里有许多扎眼的白色蛆虫，爬来爬去，旁若无人的样子；玉芳的胃里一撞一撞的，直想吐，玉芳用手捂着嘴，赶紧把咸菜盘倒了，重又切了一盘葱拌辣椒，玉芳不太知情五奶奶的家庭状况，当然也不便问，五奶奶似乎察觉到玉芳脸上的疑惑。
　　五奶奶放下拐棍坐下，笑嘻嘻地告诉玉芳，我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吃国家饭，两个儿子种地，两个女儿去了城里看孙子，他们都很孝顺；人老了，能烧口饭吃就中，用不着白天夜里围着我转，他们肩上的担子谁挑去；再说他们忙的头一把，腚一把的，还要隔三差五的来送吃的，来的时辰天都黑了，够辛苦了。
　　玉芳笑了，说：“有我呢，跑跑腿搭把手，谁让咱们是近邻的呢，嘻嘻嘻。”
　　玉芳刚结婚那几年，五奶奶的身体还算硬朗，年龄的差异，玉芳平日里几乎不去五奶奶家串门，只有过春节，方才去五奶奶的屋里坐一会儿；去年五奶奶照看几天重孙，被孩子玩过的木棍绊倒，胯骨跌伤；儿女们要送五奶奶去医院诊治，五奶奶执意不去，在家里服了些舒筋活血与接骨的药，几个月后能下床了，才知道骨头错位愈合，也就落下了残疾……
　　玉芳与五奶奶熟了，有事无事抬腿就去了五奶奶家串门，总有拉不完的家长理短，一老一少，话也投机。五奶奶平日里用的油盐酱醋茶等日用品，玉芳顺道给捎了，五奶奶心存感激，就东沟一犁，西沟一耙地唠一些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间的往来趣事，算是给玉芳为人处事提了个醒。
　　这天玉芳把二妮送去幼儿园，又去五奶奶家串门，给老人解闷儿；两人相对而坐，五奶奶用骨瘦如柴的手，在内衣兜里摸索了一阵，颤颤地掏出一个布包，玉芳心生纳闷，五奶奶打开一层深蓝色布底，印有黄白鲜花图案的涤棉布；又打开一层粉红色布底，印有镏金凤凰图案的绸缎布，一只葱绿色细嫩晶莹的翡翠玉镯露了出来，顿时满屋生辉。
　　五奶奶一本正经地说：“妮她娘，你年轻又俊，戴了这玉镯就更好看了，我送你了。”五奶奶说完就双手捧到玉芳跟前。
　　玉芳慌忙用双手挡住，说：“五奶奶，我没有做什么，我怎么好意思接受你的礼物呢？”五奶奶几乎央求，说：“收下吧，我的东西，送谁是我的事。”
　　玉芳说：“五奶奶咱是近邻，不过是跑跑腿搭把手而已，我是晚辈，你别往心里去。”
　　五奶奶仍双手捧着玉镯，不肯收起来。玉芳立起身来，说：“五奶奶，快收吧，隔墙有耳。”说完匆忙回家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五奶奶家的两个木头窗户是老式样子的，没有窗扇。玉芳找来塑料薄膜，五奶奶递着钢钉，一老一少，一直忙到太阳压山的时辰。玉芳累出一头汗。
　　五奶奶与玉芳对坐着喝茶，五奶奶又从内衣兜里颤颤地掏出布包。但没有急着打开，五奶奶也没有看对面的玉芳，却斜视着门外，那目光似乎穿透了遥远遥远的岁月。
　　五奶奶自言自语地说，我娘是大户人家的闺秀。晚年把我和大姐叫到跟前，打开一个花花绿绿的小匣子，取出一副葱绿色翡翠手镯，给了我姐一只，给了我一只；我娘说，这玉镯不该给我，给了我会因这只玉镯而家庭不睦，甚至失去亲情，我很惊异，甚至责怪我娘，我娘笑了，说，不信是吧，到时候你就服娘的话了。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很不高兴，又不能对娘发脾气，我就问娘，既然这只玉镯给我的家庭带来晦气，你为什么还给我呢？
　　我娘又笑了。不给你，你会说娘偏心眼，甚至记恨娘一辈子……
　　五奶奶从遥远遥远的岁月收回视线，对玉芳说：“你听明白了，为了五奶奶家庭和和睦睦，你该收留这只玉镯了吧？
　　玉芳果决地说：“五奶奶，我不是想图什么就对你好，这玉镯我坚决不收。”
　　五奶奶很无奈的样子。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五奶奶赶紧把玉镯放回内衣兜里；五奶奶的小儿子就一步迈进里屋，说：“一老一少也能凑堆，刚才嚷嚷什么，又收又不收的。”
　　五奶奶赶紧接过话茬说：“儿子，你听错了，俺娘俩在拉闲呱呢。”
　　玉芳立起身，说：“叔，你忙，我回家了。”
　　五奶奶的儿子追出门外，放底了嗓门说：“玉芳，闲着无事，请不要掺合别人的家事。”
　　玉芳有点懵了，说：“我怎么掺和别人的家事了，掺和谁的家事啦！”五奶奶的小儿子用揶揄的口气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心里有数。”玉芳生气了，说：“我就是不识数，怎么啦！有事你就明挑了，不说就憋着”。
　　“妮她娘，天色不早了，该做晚饭了。”五奶奶颤巍巍立起身，摆摆手向玉芳示意。
　　玉芳的丈夫是两委干部兼村经济领导小组副组长，整天在村里忙，家里的事指望不上；玉芳刚做熟饭，丈夫就推门进家了，看到玉芳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自觉愧对媳妇，就千方百计地讲笑话哄媳妇开心。
　　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的玉芳，第二天就把烦恼丢到脑后了；五奶奶的家还是要去的，跑跑腿搭把手，粘不上什么是与非，玉芳这样想。
　　走进五奶奶的院里，房门闭着，玉芳的心咚咚直跳，她抬头看看天，已多半晌了；她担心五奶奶的房门闩着，真的好害怕！用手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不情愿地开了，玉芳的心里敞亮多了，紧锁的双眉舒展开了，继而她惊愕了，五奶奶那只翡翠玉镯，不知多会儿掉在地上，碎成几段。
　　五奶奶躺在炕上，玉芳蹑手蹑脚地走近炕前，惴惴不安地问：“五奶奶，你不舒服吗？”
　　五奶奶欠欠身说：“玉镯不小心摔碎了。”玉芳察觉到五奶奶没有半点惋惜的意思。玉芳扶起五奶奶说：“哪儿不舒服，我陪你去看大夫？”五奶奶说：“我没有病，只是感觉身子有些沉。”
　　玉芳安慰五奶奶说：“人老了，都是这个样子，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五奶奶有气无力的样子，她说：“我吃饭了，你忙去吧，我再躺会儿。”
　　玉芳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五奶奶的家。
　　五奶奶真的病了，儿女们轮流伺候。
　　这个冬天，专家预测是暖冬。天有不测风云，拉尼娜现象突然回归；天说冷就冷，夜里飘飘洒洒下起了雪，五奶奶就在这个雪夜里悄悄地走了。
　　出殡那天，给五奶奶送行的亲人，排成一溜儿，足有二里路长；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悲恸欲绝的哭声，回荡在白雪皑皑的山野，玉芳独自一人，站在远处默默目送着五奶奶，她拥着一棵树，眼泪似断线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