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坤娟

出门儿
　　老家把走亲戚叫“出门儿”。正月里出门儿是个正经活儿。初二开始，亲戚多的出到十五。
　　以前出门儿要挎大箢子，里头盛满饽饽，上面盖个花包袱。亲戚也不全留下，不能叫人家空箢子回去。村西岭极陡，雪后滑溜溜，经常有出门儿的跌倒，饽饽滚得到处是。一到这时候，就有皮孩子蹲在路边地头，瞅着出门儿的坏笑，巴着人家跌倒。跌倒了他就四下拾饽饽，兜着饽饽幸灾乐祸往家跑。有时候拾到油条拾到糖块儿，一边咋咋呼呼跑一边往嘴里塞，感觉像拾了金元宝。
　　现在出门儿简单。不用挎箢子，不用挎提兜，也不用饽饽和油条。到处有商店，过年礼品摆到大路上。喝酒的抱上箱酒，有老人的捎上箱奶，有小孩儿的再买个大礼包。
　　出门儿也有规矩。正月初一不出，初二开始。有姥姥的先看姥姥，外甥要看舅，侄子必看姑，其他往后排。这个规矩依然有。我堂姑们的儿子都住城里，初二来看他们舅，我堂哥堂弟们初三初四再去看姑。前年正月初二我约小姑回老家，小姑不敢，说怕被她兄弟打断腿。小姑是开玩笑。以前老家有俗语：见了娘家的纸马灰，（娘家）一辈子穷断根。是说初三送祖宗前，嫁出的闺女不能回，不能看到娘家送祖宗时烧的纸马灰。
　　我在老家串门，到谁家都提点东西。长辈们嗔怒：“你这孩子真是，来看看就中了，花钱干什么？”我逗他们：“这要是以前，我回来就算出门儿，到谁家不得挎个大箢子？”他们就乐了，一个劲儿地给我拾饽饽拾糕拾包子拾豆腐。我说不要了不要了，吃不了了。他们就怕我不要，赶紧补充道：“豆包是豌豆的，包子是山菜的。稀罕物儿，捎回去给女婿尝尝。”在老家待了两天，我挣了一后备厢干粮。

年酒
　　过年酒是一大景。正月初一开了席，直喝到正月十五。年酒也有规矩。初一晚上先请本家男性长辈，请完了长辈再请同辈。请酒都在晚上，中午招待客。哪晚请哪些人，大人都提前说，到时候使唤小孩儿去叫。我家一般支使我，我却不乐意，有些人一趟叫不来，得跑好几趟。炕上有人喝酒，父亲就爱使唤人。茶壶茶碗酒盅酒壶筷子碗盘都不长腿，得一趟趟往上拿。喝起酒来，父亲更要使唤人，一会儿要开水，一会儿倒茶根儿，活活忙煞人。
　　这些年很多东西都消失了。老家的年酒依然有。我很惊喜。因为随着年龄增大，我对年酒的看法有了转变。小时候烦年酒，主要是那时候好东西少，都让喝酒的人吃了，小孩儿心里气得慌，却不知道年酒里除了酒除了菜还有其他内容。老少爷们儿在一个庄里，你的羊吃了他的菜，他的猪拱了你的地，一年到头矛盾也不少。气头上谁也不让谁，骂爹骂娘抱个子。趁着年酒，年长的一说合，双方脸红胸热，都很愿意借坡下驴，争着赔不是，攒了一年的气和怨烟消云散，还是好爷们儿好兄弟。所以这两年我挺怀念老家的年酒。问十三爷爷家小叔：“你请我二叔了？”二叔是二爷爷的儿子，七十多，种了满坡地，养了一栏牛，抽空闲忙还做牛经纪，赚钱比我多。又豪爽爱结交，在家族里能承事，爱揽事，颇有旧时族长遗风，是村里的能人。人能脾气大，得理不饶人，说话冲。小叔也非常人，一天学没上，却很能干，会开轿车，各种机械自来精，买了小麦收割机、秸秆粉碎机等一溜机，农忙时开着机器各村转，收款清账口算零失误。两个能人去年清明为祖坟起了矛盾，吵吵起来。小叔说：“当然请了。俺这一辈儿在家的老弟兄就剩七个了，一年到头能不喝顿酒？该吵吵了吵吵，该喝酒了喝酒。”该吵吵了吵吵，该喝酒了喝酒，多好啊。
　　最有看头的是女婿酒。特别是刚结婚的新女婿，正月走丈人绝对是考验。那时候丈人兄弟多，媳妇兄弟也多，这些丈人家、舅子家都是要紧亲戚，都得去出门儿，丈人和舅子们都得请他酒。女婿无论到谁家喝酒，都有一帮舅子陪（较大的妻侄也陪酒）。顿顿酒，顿顿一帮人陪，没有量绝对不行。有的女婿酒量不济，年前打怵害头痛，年后豁上装狗熊。有的醉得满地爬、扶墙走。村人便呵呵笑：“XX家的女婿不治啊。”这“XX”就会因为自己女婿不治面子挂不住。我大爷的小女婿，大块头，复员军人，初为女婿，任一帮子妻哥妻弟摩拳擦掌务必将他“拿倒”，一个正月硬是没醉，更没倒！而且无论喝多少，都不失礼，言语行动极妥当。村人一下子服了：“人家王元方（我大爷）的女婿，真厉害！”“真厉害”还要特别加重语气，里面绝无半点讽刺，全是实心实意的佩服，还有羡慕和嫉妒。
　　如今人口外迁，家族日小，孩子少，舅子更少，过年女婿酒也寥寥。小堂哥的新女婿，帅帅的不脱孩子气，堂哥堂嫂疼他甚于亲儿子，烟不沾，酒不滴。他小舅子刚上初中，几个叔丈人家在城里，叔舅子还穿开裆裤，使他全无车轮酒压力，倒是轻松自在，却也没有以前的热闹了。从前那样对女婿，看似野蛮粗鲁，其实也有道理。舅子们用酒“拿倒”女婿，绝不仅仅是为了喝酒而喝酒。除了显示丈人家招待隆重，还有一层意思不需说明：对俺姊妹要好一点啊，她娘家可有一帮子虎兄弟。
　　除了本家酒、亲戚酒，平时相交不错的邻居也互相请。墙东墙西，前屋后屋，你帮我看看门，我帮你喂喂猪，远亲不如近邻，一年到头互相帮衬，不喝顿过年酒还行？
　　在城里，人和人疏，邻居碰面，顶多打个招呼，关上门，各人是各人。亲戚朋友吃饭上饭店，拜年用微信。爱动弹的逛逛街，不爱动弹的躺家里。躺几天，假期结束了，年也就过完了。
　　我老家，年前忙，忙着买年货、扫屋、杀鸡、宰兔、蒸干粮、做豆腐、卤猪肉；除夕忙，忙着贴对联、迎家堂、摆供桌、包水饺、祭鬼神；年后忙，忙着拜年、出门儿、喝酒。忙得有滋有味儿。
　　其实这年味儿啊，不像雨雪，从天上掉下来，坐在家里也等不来。它是忙年忙出来的，上坟上出来的，拜年拜出来的，走亲走出来的，是热爱生活、看重亲情的人们自己制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