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坤娟
　　这个“从前”，说远不远，就是我小时候，四十年前。
　　端午是个大节，也是春和夏的分界。老话说：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袄轰（方言读hòng或hèng，扔掉之意）。意思是说过了端午，忽冷忽热的春天才算过完了，夏天正式来了。这个大节民间比较重视，有好多风俗。
　　吃粽子不能少。
　　开了春，山上槲叶长起来。采回家，晾干压平。到端午，泡透，铺在巴掌上，跟打补丁似的，没有漏缝儿了，抓上两把泡过的米，包成长条滚，捏住别松开，再包一滚，两滚合起来，收口压在中间，用泡过的蒲草结结实实捆起来，就是一捆粽子。每滚叫一盖子，一捆就是扣在一起的两盖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风物随一方人。一捆粽子一斤多，像小枕头，圆滚滚，肉嘟嘟，方方正正，敦敦实实，随极了那方人。
　　煮粽子要大锅大火。八仞锅，拾上粽子，拾上鸡蛋，添满水，架上柴，煮啊……怎么也得煮够俩小时。粽子不怕火大。
　　吃粽子要蘸糖。蘸红砂糖，蘸白砂糖，蘸蘸糖，咬一口，再蘸蘸糖，再咬一口，又香又甜。
　　农村五月人倍忙。端午正赶上麦收。割麦，打场，晒粮，送粪，耕地，种地，环环紧赶着，把人活忙煞。女人们倒不出空儿做三顿饭。不是有粽子嘛，早晨馏一锅，中午晚上也不用烧火了，谁饿就吃凉粽子。害热的扛着粽子跑到树底下吃，好甜的趴在锅台上蘸着砂糖吃，热粽子是一种香味，凉粽子又是一种香味。一天三顿粽子，顿顿吃不够。
　　煮粽子的水也有用处。端午早上，大人孩子用它洗洗眼，一年眼明目爽。
　　屋檐下插艾子。艾子有讲究，须太阳出来前割的露水艾子。屋檐下插一把艾子，保管这屋一年不生虫。艾子一定要多割些，端午早上割的露水艾子还能治病，头痛耳鸣、腰酸腿软的小毛病，拿艾灸灸就好了；疮疤疖子、蚊叮虫咬，烧点艾水洗洗也就好了。
　　多数节日小孩儿都是主角，过得最热闹。端午也是，有专门为小孩儿的风俗。
　　女孩儿要戴荷包，寓意长大了手巧。荷包是用花布头缝的，月牙儿形的双层布头平针缝到头，线一拉，布头就曲起来了，成了圆心状，叫曲荷包。收针处缝上彩线穗头儿，缝上带子，端午戴在脖子上。荷包不是包，不能盛钱盛物，越小越精巧。巧女人缝的荷包，指甲盖儿大，豌豆粒儿大，女孩儿胸前戴一串，不同颜色的布头，不同颜色的穗子，随着女孩儿一跑一跳动起来，真是好看。
　　女孩儿还要戴香布袋。老家人把野生蘑菇叫雷娃。夏天雷雨后，山上树底下、草丛里，凡是有腐殖质的地方，各种雷娃就冒出来了。香雷娃是其中一种，奇香无比。香布袋是用花布头缝的长方形口袋，装上香雷娃，把口儿松松曲起来，缝上穗子，挂在身上，走到哪里香到哪里。香雷娃是大人上年夏天拾的，晒干了，留到端午给小女孩儿缝香布袋。
　　娇贵的女孩儿还戴一种布玩偶，叫端午孩儿。其实就是极小奇丑的布娃娃，一剪子裁到底，罗圈腿，外八字脚，像戏里的丑角。头上直不楞登梳俩辫儿，又像傻丫头。老人们说戴着端午孩儿，孩子皮实好养活。现在想来，可能是驱邪避祟躲蛊、保佑孩子平安的意思。
　　男孩儿也要戴，戴锄刃，寓意长大了有地种，干活儿扎实，有饭吃。三块花布缝成锄头形状，塞上棉花，缝上穗头，拴上带子，挂在脖子上。
　　男孩儿女孩儿都戴的是五色，五根不同颜色的丝线搓成细彩绳，端午早晨太阳出来前系在孩子手腕脚腕上，第一场雨后铰下来，压到石头底下，据说会变成蛐鳝，变成长虫。白胖胖的小孩儿，手腕脚腕戴了五色，脑门子戳点胭脂，围个红肚兜，立马变成红孩儿了。
　　求母亲教我曲荷包、缝锄刃。她说现今人家谁还稀罕荷包、稀罕锄刃呃？我说有稀罕的，我这个年龄的人又开始稀罕了，大福田那个考上北大的姐姐，在美国当教授二十多年了，老想着小时候端午曲荷包。母亲喜得眯缝着眼，说：“美国不曲荷包？当不住美国人不会曲呃。”我笑出眼泪来，说娘呃，曲荷包、缝锄刃是中国的风俗，咱中国人都不会了，美国人会个啥呃。母亲叹口气，说：“什么风俗都随社会。这会儿金链子银链子、金镯子银镯子有的是，谁还稀罕戴荷包、戴锄刃、戴五色呃？”
　　是啊，什么风俗都随社会。如今五十岁以下会包粽子的不多了，会包的也懒动弹，反正到处都卖，买两个就是了；插艾子成了迷信，有屋檐的也不插了；香布袋也不缝了，有香水；金镯子银链子，镶珠的带钻的，什么名贵首饰没有？谁还爱用花布头曲荷包、缝锄刃、缝端午孩儿呀？
　　从前穷，吃穿用度都得自己动手。过节讲究多，更得全家齐上阵。如今有钱了，什么东西都能买。讲究少，也不迷信了，日子越过越简单。可是到了中年，又渐渐觉得这样其实更没意思。什么风俗都简省了，不讲究了，倒是省心省力，可是因为讲究风俗带来的愉悦也没有了，风俗中天地人合而为一的踏实感更没有了。
　　从这点来说，我怀念从前的节，怀念忙节时心里的崇敬和欣喜，以及那些风俗寄予的含义，譬如对天地神灵的敬畏、对今生来世的祈愿，和对世间万物的平和扶助。就如端午男人们割艾插艾，祈愿一家老小无病无灾、财物无虞；奶奶和娘缝这搓那，针针线线全是对孩子的爱和希冀；孩子们收到这些礼物，比吃了蜜糖还欢喜……
　　一辈子细化成若干年，一年再分若干节。年有年的规矩，节有节的风俗。人们靠这些讲究，源源不断地给平凡日子注入激情、希望和动力，让一辈子几万天不苍白、不枯萎、不消逝无感如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