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美玲
　　约在三十年前的初秋，我与四五个好友相约游览五莲山。当时，这座“奇秀不减雁荡”的名山刚刚开发旅游，一切还是古朴天然的样子，只有盘山路是刚刚修好，沿路崖壁上还带着新凿的痕迹。
　　没有游览路线导图，一行人随意沿古朴的山径蹒跚上行。山崖上野菊簇簇，山径旁芒草萋萋，山雀的啼鸣从林间传来，悠闲的白云在山坳里缓缓舒展，所有的一切都澄明纯净，让人心旷神怡。
　　山路崎岖，视野时狭时阔。在这山路上行进，一会儿慨叹峭壁临壑，一会儿惊看峰破高天。站在陡壑崖边，迎面群峰叠叠绵绵，似奔腾不羁的波涛连着天际随意翻卷的雪色流云，山风阵阵吹拂着衣袂飘飘，一股来自人类原始的澄邈之气在心胸激荡。看吧！我们也把脚印留在这亘古屹立的山脊，与曾经来此流连的先人们踩下的无数足迹相叠。那一刻，谁能说得清立在山顶的人是渺小还是伟岸？
　　正跋涉间，见几块硕大岩石相互依偎着耸立于山径右手侧，岩石前一条斜下的羊肠小道幽静清寂，小道上匍匐着杂乱的茅草，两侧已然长满了青苔，显得荒凉又神秘。于是，几个人转了方向，沿着斜下的小路探索。近前来，有数块巨石仄立，石上刻画着“一线天”几个大字。倾身探究，见岩石参差而立，巨大的岩石之间有一道上窄下宽的缝隙，石根处形成一条洞穴似的石径，可容一人低头走过。石径越走越窄，抬头看，一线瓦蓝碧天落入眼眸，真可谓“一线之天”啊！与“一线天”毗邻，有两块巨石侧翻着，似被人从中一刀切开的豆腐块，两石间切面光滑无痕。它们似乎在相互对视着，内心充满了迷惑、委屈、不甘和无奈。岩石上有“关公试剑石”几个大字。我惊叹着在这巨石前伫立，伸手触摸它冰冷坚硬的躯体，松涛阵阵，仿佛关公磨刀霍霍的声响。
　　我们在生命的时空行走，总会遇见一些叫人无法忘怀的事物。我们与这些事物初遇的时候，并没有电光火石的惊艳，也没有锥心蚀骨的激情，但是他们却固执地驻扎在我们的某一个脑细胞。在以后的日子里，因为朋友间无意的只言片语，或者目睹了似曾相识的场景，这些事物忽然清晰地涌入心头，不由得对当时的人事生出叹惋感慨。五莲山“关公试剑石”就是这样藏匿在我的心底，看似早已淡忘在日常生活的琐碎里，但不经意间在脑海里闪现，那渺邈的印象既朦胧又清晰。
　　后来，我有数次游览五莲山，是在不同的季节，得以观赏到五莲山不同的景色，感受它千姿百态的韵味。而每一次登上五莲山，我都会选择从“试剑石”身边路过。徘徊在这巨石脚下，抚摸它平滑冰冷的切痕，思忖着古往今来从此路过的樵子野叟或者文人墨客，是否也像我这般，心怀敬畏与这鬼斧神工的远古奇石相对凝视呢？背依苍凉巨石，看鹰飞高天，听松风灌耳，一个人絮絮问这被关公一刀两断的巨石：是否记得当年关二爷那一刀的凛然霸气？是否记得是关公那一次的磨刀试剑呢？
　　是“温酒斩华雄”那次吗？那时，初闯江湖的结义三雄，没有官家的背景，没有爵位的加持，即便是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屡立战功，也得不到东汉没落朝廷的重用，还要忍受势利小人的白眼。虎行平原，龙翔浅池，怎一个恨字了得？青龙偃月刀寒光闪闪，夕阳里，关公长啸块垒奋力一挥，刀锋落处山裂石开。如此贯虹豪气，万马军中取敌将之首只如探囊取物！一个华雄何能抵挡？战罢回城，杯酒尚温。凛然来去的云长，已成了曹操心中的英雄，袁绍肉中的倒刺。
　　或者，是在“千里走单骑”之时吗？
　　那时，因为“衣带诏”事发，在曹操大军的进攻之下，刘备失了徐州，云长失了下邳，三兄弟在战火中失散。为了保护刘备的家室，“降汉不降曹”的云长以“三个原则”暂依曹操，寻找机会打探兄弟们的去处。
　　曹操，权臣也罢，奸臣也罢，诚如相面师许劭之评价：“乱世之枭雄，治世之能臣”，心怀鸿鹄之志，自然如袁绍之流不同。他用一颗枭雄之心，爱惜云长的能力，敬重云长的人格，他的胸怀可以容下云长的执着，同时他也借此展示自己有宽以待人的气度，网络天下人才，当然他更想着能将云长引为己用。
　　然则自从“桃园结义”，云长的心只在兄弟们身上，一朝得到刘备消息，便欲马不停蹄追随兄长。得知云长急于辞行，曹孟德装病不出。这一夜，仁至义尽的云长给故意闭门不见的曹孟德留下辞行书信，封金挂印，将曹操赠送的仆人财物悉数留下，只带上自己的旧部，护送着两位嫂嫂开始了千里寻兄的征程。一人一马一杆钢刀，过五关斩六将，演绎出义薄云天的千古绝唱。
　　又或者是在“单刀赴会”的时候吧？
　　当云长接了鲁肃的来信，自然明白这是赴得“鸿门宴”，但是，坦荡骄傲的心灵如何惧怕此等暗箭明枪？于是，云长以智斗智，以勇胜勇，安排下周密的计策，随身只带周仓一人过江，与东吴鲁肃们周旋。现代的军事伟人毛泽东有句名言“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想来云长这样做，就是在战略上藐视东吴一众文武精英吧？
　　翻检汉史，陈寿的《三国志》里只写了这样一句：“关羽字云长，河东解人也，亡命奔涿郡。”而在《三国演义》第一回，关羽这样介绍自己：“吾姓关，名羽，字长生，后改云长，河东解良人也。因本处势豪，倚势凌人，被吾杀了。逃难江湖，五六年矣。”对于关羽周详的身家史实，因为史记的断裂，我们难以探究。
　　而“三国演义”本身就是一部经过了演义的小说。虽然与一些有记载的史实不符，但却丝毫不会逊减人们对“桃园三结义”的喜爱。吴承恩老先生赋予这些传说中的历史人物以血肉魂魄，从而使他们以各自迥异的丰神俊仪长存于世人心中。
　　至于民间流传的各种版本，如《花关索传》，其真实度都经不得推敲。而《楹联丛话·卷之三·庙祀·上》的：康熙十七年戊午，解州有常平士于昌者，读书塔庙。塔庙，侯故居也。昌昼梦侯授以“易碑”二大字，惊而寤。见浚井者得巨砖碎之，砖上有字。昌急合读，乃纪侯之祖考两世讳字生卒甲子大略。循山而求，得墓道焉。遂奔告解州守主朱旦。朱旦作《关侯祖墓碑记》：“侯祖石磐公，讳审，字问之，和帝永元二年庚寅生，居解州常平村宝池里。公冲穆好道，以《易》《春秋》训其子，卒于桓帝永寿三年丁酉，享年六十八。子讳毅，字道远。性至孝，父没，庐墓三年。既免丧，于桓帝延熹三年庚子六月二十四日生侯。侯长，娶胡氏，于灵帝光和元年戊午五月十三日生子平。”这一段，显然也是后人为了帝王政治所需而编纂的野史，为备受国人爱戴的关二爷横空打造了一个臆想出来的高贵的、能被大家接受的来处。
　　历史长河总是云遮雾罩，给后人寻找真相设置了一层层关卡。两千多年来，人们按照自己的审美需求，不断地打造、堆塑、描摹、丰满关公以完美的形象，使得关公成为民间的守护神，期望以关公的正义之道来解救人间所有的不平和苦难，献上世人虔诚的香火牲醴祭拜。无论是关帝庙里手持《春秋》的关公，还是安置在百姓家中的财神爷，抑或民间五月十三的“磨刀”节，还有安卧在岁月长河中惟妙惟肖的“试剑石”等等这些鲜活的“关公文化”，都是源于从古到今民间对关二爷的崇拜而演绎出的传奇。
　　在星斗璀璨般的关公文化里，来自远古洪荒的“关公试剑石”为五莲山占得一席瑰丽，使得来此探幽寻胜的人们神情为之一振，在惊叹天公奇巧之余，引发对历朝历代兴亡成败的沉思，对千古英雄的崇敬，对时光如水东逝的喟叹。风云聚散，日月轮替。那些天翻地覆改朝换代的幻化密码，那些斑斓多姿令人炫目的历史迷迹，化作了深山野岭中几块沉默冷寂的石头。
　　刀光剑影远逝，夕阳几度，青山依旧。“关公试剑石”枕山瞰海，仰首问天，古往今来那些呼云唤雨的风流人物今在何处？山风萧萧，松鼓镗镗，一缕冰冷从仄窄的石隙中穿过，似是关公挥刀激起的劲风凌厉。纵是“滚滚逝水淘尽千古英雄”，在人们心中，这试剑石上依然留存着关云长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浩然神威。如是，即便这块“关公试剑石”冷傲孤高于黄海岸边的崇山峻岭之中，依然引得无数红尘过客来此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