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广
　　这次对荻水的关注，源于首届中国国际文化旅游博览会上。在那次会上，我意外地发现老家日照岚山区的“多岛海”景区的展板，那上面自然环境充分表现出来了，而历史人文资源只有一处“海上碑”，而荻水呢？“海上碑”不过清初的一处文物遗址，而荻水是先秦时期的古老村落，再说荻水就在“多岛海”景区的西边。这块展板的制作者可能不是当地人，而当地人呢？回到家里，正好一位荻水村里熟人电话找我，我顺便问起荻水村的历史问题，他为了否定我的“先秦”说，还担心我听不明白，手写在纸上微信给我：荻水。据考，明朝洪武（13681398）年间建村，周多水塘，遍生荻草，故名荻水。落款（略）。我马上翻开 2004年底出版的《岚山志》，原来上面就是这样记载的，此时我只有诧异了。
　　这个夏天我回到故乡，专门去荻水村，目的是想查看《荻水村志》。一进村就见到了低洼水地蓬蓬勃勃生长的荻草，这种植物在别处只是一种水草而已，在这里却是一枚历史的标签，一想到这是先秦时期就生长在这里的荻草，你会不由地肃然起敬起来。荻水村子给我印象很好，道路平整，干净整洁，村民热情，村委大院气派，管理有序。“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的标语清晰夺目。我见到了村书记王仕路，提起“村志”之事，王书记马上说“没有”，随之改口“正在编写中”。我问起“立村”年代时，王书记马上指派一位37岁的王秋田带我去看了村口石碑。石碑上最醒目的三个大字：荻水村，下边是多行小字，称荻水村是明崇祯年间立村，1992年7月荻水村委会立。我边拍照边摇头笑笑。
　　什么叫“身在宝山不知宝”呢？我想，这大该就是了。
　　十多年前，《走遍中国·日照》之《寻找安东卫》在央视热播，回家时与一位热心研究历史的朋友相聚，谈起这样一个话题：安东卫城建于明洪武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383年，安东卫从此“声名显赫”。问题是在“安东卫”之前，这里“曾经声名显赫”的地儿是哪里呢？现在还能寻找到什么踪迹吗？
　　世人都知，“东夷文化”与“华夏文化”并称的，这里地处古东夷核心区。西周初期纪国所在地，纪国原为炎帝后裔一支，与莱杞齐莒等国先后为邻，初建都鄣地后来纪国迁甚至潍坊等地，公元前693年被齐襄公所灭，这纪鄣城已经无存了。虽然说历史是扑朔迷离的，又因“年远事湮，残编散佚”不好查证，可是有一点还是明晰的，大海、大河是文明发展的源头，特别在大海与大河的交汇点上，这种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往往最先发达起来的地区。在安东卫这地儿，谁具备这个优越条件呢？荻水。它南面是富饶的海州湾，它西靠古时的黄金水道绣针河。大海的鱼盐之利与交通运输的便利，滋养着世世代代的人们，也培育了征服和驾取海洋的梦想：绣针河旧称白羊河，又名荻水河、汾水河，现在是鲁苏两省界河，河两岸在历史上一直是相对发达的区域。照此推理也唯有荻水具有这个先天条件，可是事实依据呢？具体文字依据呢？
　　安东卫志上没有记载，日照县志上也无有此记载，依据是在江苏省《赣榆县志》里发现的。明清之前安东卫这地儿行政区划归赣榆县。赣榆县自秦代建县迄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赣榆县志里不但提到了“荻水”这个名字，还将荻水与中国历史上一件大事件联系在一起，荻水是“徐福东渡出海处”。这个发现令我惊异不已。赣榆县志上还记载了徐福造船作坊的遗址，近年在大王坊、小王坊曾出土大量保存尚好造船柞木，经南京大学碳14测定与徐福东渡的时间大致相当。这个发现进一步佐证荻水口可能是出海口的遗址。这大王坊与小王坊村，距离荻水口只有六百多米的距离。清嘉庆版《赣榆县志》及《海州直隶志》记载：赣榆县徐阜村亦写作徐福村。1984年4月18日《光明日报》发表的《秦代东渡日本的徐福故址之发现和考证》文章，在认定赣榆之徐福村为徐福故里之后，接着说“东渡出海口”是在离徐福故乡徐福村不远的海州湾沿岸的岚山头或连云港附近”。《江苏航运史》指出东渡出海口“当以徐福村东10余里之古纪鄣城最恰当”，古时荻水河口两岸同属纪鄣城的，离徐福村距离10余里的就是荻水。再查，徐州师范学院的罗其湘教授曾有一说：“从岚山头、柘汪口附近起航，主要利用春未夏初地面盛行的西南气流漂送。”山东省日照市安东卫街道对此进行了专题调研、江苏省赣榆县曾对此作了专门调研，荻水港在古代就是有名的渔港，徐福出海在此的可行性较大，可容纳较大船只出入，而且与事实较吻合。
　　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曾派徐福招募童男童女和船工，海外寻仙求长生不老之药，是《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的。徐福东渡出海是人类驾驭海洋的伟大壮举，是中国历史上首次东渡扶桑，开创了中日韩文化交流之先河，传播了中华文明，开拓了“海上丝绸之路”，意义非常重大。这已经成为国际性的研究课题。研究的国家与地区已经由中、日、韩扩大到东南亚和欧美一些地区。国内研究也越来越热，争论与分歧也随之产生了，争论的焦点东渡出海口究竟在哪里？徐福出生地是哪里？江苏省连云港赣榆在争，苏州市在争，山东龙口在争、胶南也在争，河北秦皇岛在争，就连浙江舟山也参与进来了。争论最为激烈的，第一个地儿是烟台龙口市，他们出书写文章，一口咬出海口就在他们那里，徐福也出生在他们那里，自1999年起，每年的都要举办徐福故里国际文化节。第二个则是江苏连云港市赣榆县，他们从1990年就开始组织纪念活动，已经成功举办了十二届，那里还建有徐福故里，建有徐福雕像，以徐福命名的街道、社区，举办各种各样的展览。关于东渡出海口的研究，在志书与典籍中记载最多、考古发现证据众多的荻水，竟然悄无声息。
　　赣榆县志上还注明徐福庙的遗址。徐福庙建在一高高的土墩上，与海中秦山岛遥遥相对（秦山岛是秦始皇两次登临过的岛屿，赣榆县志上有详细记载）。徐福庙也称之为荻水庙，后来百姓为保船只出海平安，就称之为“东岳庙、天妃庙、娘娘庙”，尽管朝代不同而名称各异，可都在徐福庙原址上建设的。徐福庙的遗址现在荻水村东，实行封闭式管理。我是经过批准，搬开那扇铁板门才进入的。现在的徐福庙遗址，由于村民们取土变得很小了，只剩下一个类似金字塔形状，高已经不足五米，底径也只有十一米多，上部的小平台边长约六七米大了。这个墩已经不见任何房屋类的建筑，墩四面长满了野草与爬行的植物，周边就是一片荒地，全是没膝深的杂草，可是你不会感觉到这里荒凉与冷清，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两千多年的风风雨雨积聚成的森然气息，随手抓起一把沙粒儿与土粒，都是沉甸甸的历史啊，徐福庙两千多年仍然坚实而顽强地屹立着，真可谓是奇迹。
　　带领我进去的王秋田告诉我，土墩东边还有一块碑，这令我分外期待，可是当我看到碑上的内容时，顿时陷入深深的失望之中。这块碑是日照市岚山区人民政府于2018年12月25日立的，正面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名字称之为“荻水东墩”“天妃庙”，碑的另一面文字注明现有的土墩位置与大小数据之外，称这里为“明洪武年间(1368-1398年)防御倭寇修建的狼烟台”，只是一处明代军事设施遗址，这令我无语了……
　　在秦代之后明代之前，荻水还是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地与见证者。
　　在中国历史上，汉武帝与秦始皇是相提并论的两位帝王，都曾到东海寻仙问药，礼祠神主。汉武帝一生十次东巡，来过荻水没有啊？我认为这是有可能的，当然这需要进一步研究与考证的。后汉隐帝乾佑年间，密州刺史王万敢，曾经在这里袭击并大败南唐军队：这里自五代时期起，就设立了荻水镇；著名的红袄军起义领袖杨安儿于1125年在这里被金兵打败的，乘船逃亡大海，不料却被黑心船家堕入海中，抱憾而死，四年后杨安儿的妹妹杨妙真和妹夫李全在几年后进攻日照，图谋报复，也是在这里被金兵打败的；元代忽必烈曾在这里开拓出海上漕运之路，盐粮等物资最快十天就可以由浙江抵达大都，最多时一年可达三百五十万石……
　　现在是2022年7月底，我伫立在荻水村头，面对这么漫长与宽阔在历史与现实的空间，此时才真正理解了陆机《文赋》里提到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是个什么样的感觉。这里沉淀了太多的岁月沧桑，荻水真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在漫卷而去的历史风云面前，它似乎愈显苍老了，可是它地顶着历史风沙，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顽强踽踽而行……
　　当然，“沉溺当年”而不能拔固然不为我们所取，“忘记当年”、对历史麻木无感更不应该。这里繁华盛况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历史形成的灿烂文化却已经渗透在这深厚的土壤之中、隐密在世世代代人们的精神世界里，等待我们去挖掘提炼、去弘扬广大。一个国家与民族的复兴，往往是以文化复兴为支撑的，而一个地区的复兴，也是以文化复兴为基础的。唤起我们的文化记忆，确立起文化自信心，则是我们现代化进程中的当务之急。
　　回来的时候，我走到“荻水绿地公园”。这是“国家海洋局绣针河生态口生态湿地保护区”。公园的正门口，左右是大型海螺号与五角海星雕塑艺术品，两侧是银杏树与当地黑松林，还有水泥构架上的紫藤与花草，你可以想到春天时，这里一片姹紫嫣红，令人赏心悦目的。远望过去，那是一片茂密葱茏的树林，那边该是宽阔大海与秀丽的绣针河了，这给你走向历史纵深的感觉，这绿地公园东边就是洋溢着浓浓现代气息的“多岛海”景区，那里将给你一种走向美好未来的丰富畅想。园内正门口设计了一个大型喷水池，这池子设计新颖，呈团块状，取十字轴线对称组合，顶面曲度不大，没有翘起，显得刚健质朴，规整简约，这是秦代高台建筑风格了。如果有充足的想象力，可以将喷水池理解为祭台，遥祭那遥远的先秦时代；还像一座瞭望台，可以看到荻水先秦古村落的风采，一步步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