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坤娟
　　人到中年，春困秋乏夏打盹，一年少有好时候。
　　大人这样说，小孩儿就一肚子不服气，哼，毛病！我们怎么不困不乏不打盹啊？你们就是懒！
　　时光专治各种不服气。这两年我就服了，一年到头懒，头晕眼花，腚沉腿软，皮松肉散，好像哪个器官也不归我管。近来尤甚，懒得眼睛睁不动，气也不爱喘！
　　树上的柿子熟过了火，软得不敢戳，更不敢捏，皮一破就要淌出来的感觉。可是甘甜好吃啊，每天我都小心翼翼地嘬一个。今晚慢慢嘬着，竟乐得酥酥麻麻心里开花，因为想起老家人常打的比喻，把极度懒惰的人比喻成柿子，说，你看看你，懒得像柿子！或者直接说，你这个懒柿子！
　　这个比喻我从小就听，但并没深究，不知其理，今晚却醍醐灌顶般醒悟：柿子熟到这个程度，可不就像现时的自己，一层皮裹着一包水，没有一丝筋骨？
　　这是我的自悟，“懒”和“柿子”究竟怎么联系到一起，老家人也说不出个所以。
　　网络大行其道，适合年轻人发明创造，他们把无药可治的懒惰叫“懒癌”，形容其绝症状态。我们农村人没文化，说话直来直去，形容比喻都爱用身边的现成事物，褒贬人时尤其如此。比如姑娘长得俊，就比喻成“一朵花儿”。不同的姑娘，花儿也不一样，皮肤白的叫“白牡丹”“白玫瑰”，皮肤黑的就叫“黑牡丹”“黑玫瑰”；形容小孩儿的眼珠黑又亮，就说成“水汪汪的黑葡萄”；形容姑娘的声音好听，说成“脆生生的银铃铛”；形容幼儿的胳膊胖，说成“嫩藕似的”；形容牙齿又白又整齐，就说“一口糯米牙”。
　　贬低人的比喻最丰富：脾气犟的叫“驴脾气”，负担重的叫“老驴”，心眼儿多叫“猴儿”，尖嘴猴腮也叫“猴儿”，又高又瘦叫“秫秸”叫“麻竿儿”，又矮又矬叫“秤砣”叫“磨盘”，嗓门大叫“喇叭”，声音尖叫“锥子”，又粗又胖叫“麻袋”，上下一样粗壮叫“碌碡”……
　　事物特性和常见现象也能用来打比喻：形容人不出息、不受扶持，就说他“属地瓜秧子——架不起来”，或者说他是“烂泥——扶不上墙”；形容人记性不好，说他“属耗子——搁爪儿就忘”；形容人拿着某物却到处找，叫“骑驴找驴”；形容大的部分在后头，比喻成“小老鼠拖木锨”；形容人受夹板子气，比喻成“风箱里的老鼠”……
　　很多贬义比喻，狗都脱不了干系：说人不好，轻来轻去叫“狗东西”；无理纠缠的人叫“癞皮狗”；不可理喻的人叫“疯狗”；依附别人的叫“走狗”；狼狈不堪或落魄失魂叫“落水狗”或“夹尾巴狗”；陋习难改叫“狗改不了吃屎”；依附他人势力欺人，叫“狗仗人势”；高傲自大看不起人，叫“狗眼看人低”；双方互相指责，叫“狗咬狗”；互相指责的结果，叫“狗咬狗，一嘴毛”……人的所有劣性，似乎都能用狗代替，这样骂起来好像更解气。
　　类似比喻数不胜数，因为农民的语言不像格律诗词受固定格式限制，也不会绞尽脑汁遣词造句堆砌修饰，他们就习惯用具体的事物和常见现象简单明了地直抒胸臆。这样的比喻反而更生动更形象，还有一竿子插到底的淋漓尽致，说起来痛快，听起来舒服，我真是喜欢。
　　根据说话人的情绪，很多比喻也分程度，好像英语的比较级和最高级，如good、better、best。就拿懒惰来说，一般的懒叫“懒蛋”懒虫子”，程度深一些叫“懒猪”，懒到没边了就叫“懒柿子”！
　　“懒蛋”懒虫子”全国通用，无须解释。猪的懒惰人尽皆知，就算抽它几棍子，头不抬眼不睁，顶多哼哼一两声，叫它“懒猪”实在不委屈。
　　我就替柿子叫屈。人家模样好有营养，没长嘴没长腿，从始到终一声不吭，怎么就得罪了人，被叫成“懒柿子”？
　　当然，此“懒柿子”非彼“揽柿子”。
　　生柿子发涩，是可溶性单宁的缘故。用一定方法把柿子催熟，比如用温水泡，用谷糠捂，或长时间放置，等可溶性单宁转化为不可溶性单宁时，柿子就好吃了。这个脱涩过程老家人叫“揽柿子”，不知和“懒柿子”有没有关系。
　　我不明白那是我的问题，这样的比喻老家人说了几辈子，约定俗成，不问缘由。“懒蛋”懒虫子”“懒柿子”，虽是贬义，说的人却并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语气神态里满满的亲昵，被说的人也不恼不怒，还很受用很傲娇的样子。
　　城市化持续加剧，年轻人离开村庄涌入城市，说普通话，学外国语，父辈祖辈的方言于他们，越来越像天书，即便我老家，三十岁以下的人多数也不知道“懒柿子”是什么意思。真怕这么形象的语言就这么彻底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