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斌
青山不墨成了千秋画,绿水无弦成了万古琴。
而文字,无论断云、残笛、细雨,还是樱桃、芭蕉、飞絮,闭了眼,亦能想象出一花一叶、一丘一壑,或皓月当空,墨竹雅韵,寒松风骨。有时在禅境般的空间里,谛听到或偶尔低语,或偶尔高唱,或偶尔呻吟,或偶尔叹息,充满了层次感。不管是春色宜人,还是夏荷惹人,抑或是秋色愁人,都能感受到生命的律动,就连空气中亦充溢着生命的灵韵。
读张岱《湖心亭看雪》:“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请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吧。偌大的长堤看起来只剩下一道痕迹,建在湖心的亭子只是一个近乎忽略不计的斑点,载人的小木船也只有一颗芥菜籽那么大,而人呢?小的就像芝麻粒儿。这是怎样的辽阔、空旷、寂寥的景象啊!
“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看似信手拈来,实则将长堤、湖心亭、小舟及舟中人等这些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景、状、物描摹得细致生动,既写出了雪盖大地、一望无际的苍茫感,也道出了人处天地间如沧海之一粟的渺小感。此时此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都被雪的纯净和宁静所包围。
苏东坡在《赤壁赋》有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大自然的每一种语言,在此时都变成了对生命“色、声、味、触”的感知,正如蒋勋在《品味四讲》中所诠释的那样:“这些大自然的美,是不用一分钱买的,你甚至可以不用去画廊,不用去博物馆,不用去赶音乐会、赶表演。”这一切的视觉、听觉的美好与享受,均蕴含于书香中,均蕴含在这各美其美的文字中。
雨,是一位卓越的音乐家,她以独特的指法,演奏出轻快悠扬的旋律,诠释了生活的喜怒哀乐。有时她悠缓如远方的天籁之音,将我们带入一个宁静的世界;有时她激昂如热情洋溢的交响乐章,让我们感受到生活的活力和激情。难怪有文学史家称,中国的文学史就浸泡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
雨落有声,敲打在芭蕉、残荷、梧桐或空阶上;跌落在屋檐下、凉亭中、游船里。而听雨、辨雨则引发种种妙不可言的神思遐想,哪种雨会打落花瓣,哪种雨可滋长黄梅,哪种雨会滋生秋意。雨是可听、可看、可寄托的。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浙江籍作家潘玉毅在《听听那冷雨》一文中所写的:“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坐在窗台边,把心沉浸在雨的世界里。听雨过莎草的窸窣声,忍不住有雨夜观书、挑灯夜战的冲动,只因室友正在酣睡中,不便惊醒,唯有伸出手去,让雨的精灵在指尖上跳舞。皮肤与雨丝交错的刹那,我仿佛触摸到了秋的容颜,和着泪光和笑靥,无声无息地梳洗着大地的妆容。”
曾读过一首小诗:春天下瘦雨,像一根根绣花针;夏天下胖雨,像一个个秤砣儿;不管针还是砣,都有一颗想和土结为伴侣的心。由此看来,雨的来去、大小等等,与气候、地势有关,与文化、人心有连。各色的雨、奇妙的雨在作家笔下跳动,它不仅仅是物象,更活在心灵里。
张爱玲说,她八岁第一次读《红楼梦》,只看见热闹,之后每次重温,逐渐厘清人物故事的轮廓和风格。长大后,体验过人情世故,再看这本书,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此正所谓一岁有一岁的味道,一书有一书的风景吧。
“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那么,只要我默默地递出酒杯,你接过静静地送入喉咙即可,非常简单,非常亲密,非常准确。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居住在语言终究是语言,也只能是语言的世界里……但,我们的语言有时会在稍纵即逝的幸福瞬间变成威士忌。”这是村上春树在威士忌圣地英格兰小镇悠闲散步时的独特感受。
这感觉也同样适用于那些读来让人战栗、兴奋的文字和由文字发出的形、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