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
人生的这头和那头,艺术的这边和那边,都存在着“第三条岸”。这是一条现实中不存在的岸,却是一条真实中存在的岸。谁的心中没有“第三条岸”呢?形而上的想象,具象和意境,出发和皈依,都从这里生发出来,蔓延成漫天大水,浩浩汤汤,流过命运的河床。人们站在现实的、可感的岸边,指指点点或沉默不语,思绪斑斓或不做一想。那些大水,流过每个人的头顶,流成每个人的命运。
若说渔隐始于元代吴镇,一开始就缔造出中国道禅哲学的海湖烟波,追求逍遥尘外,以至于让后人只可遥想而无法超越。后人画船,画水上笔墨,大规模、成系统且以新的笔墨面貌出现者凤毛麟角。齐白石、溥心畲、傅抱石、李可染、陆俨少等每每画行船画帆影,或以古典面貌出现,或以人生羁旅感喟出现,或以新时期所谓“主流”山水点缀出现。若以“乐”字、“闲”字强调,李学明算是富有艺术实践经验的那位。大凡真正进入画史的杰作,都脱不了一个词:“文气”。即便是那些大场景的主流创作,若要真正脱离宏大叙事的语境,在艺术里立身,恐怕还是要从“文气”上来寻找脊柱。大凡艺术史上留下的作品,无一不是正大气象。然而,这正大气象又从何而来?从学问里来,从人格里来,从性灵里来,总之,要从文心里来。文心深处生长着“浩然之气”。
四十年来,“船”的笔墨意象一直在李学明的笔墨世界里载沉载浮,船上无论是古人形象,还是今人形象,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野老童子,其笔墨韵致皆具备融一性。探其缘由,只因李学明对船的笔墨表达一直怀有深沉的水上情致。
船是什么?船是流动的岛屿,船是漂泊的家园,船是羁旅流离中的依靠,船是孤独灵魂的慰藉。从流飘荡,任意西东。无论到哪里,船都是无根的庙堂,都是心灵的栖息地。
李学明画船,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同时也分为两个系列。
与古人渔隐精神不同的是,李学明突出一个“闲”字,内心隐藏,却不消极避世,笔墨情志不似吴镇般的决绝。显然,吴镇是拒绝上岸的。李学明画船系列却不拒绝尘世,逍遥虽有万般好,然不知其所始终,那个内心的桃花源到底在哪里呢?人生的小舟到底要经历多少风浪烟霞才能抵达?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希腊赫拉克利特也说“人不能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肉身可以短暂解放随波逐流,人心最终还是要上岸的。去水上,去船上,无非是为了短暂的潇洒解脱、片刻的忘我逍遥。世界无处可去,唯有宗教和艺术能缔造新世界。当然,若拒绝上岸,势必又要引发现实生活的地震。怎么办?怎么办?在烟火陆地上生活时间久了,难免内心聒噪不得安宁。普通人都难以忍受,何况不安分的艺术家,他非要寻一个宁静的去处不可。于是,在这条笔墨之路上,李学明将陆地上烟火人间所不能实现的期许搬到了船上,在逝水年华缥缈月色朦胧细雨里细细思量慢慢品咋。凡尘俗世里的尘滓得到了涤荡,心灵和脸都得到了洗礼,整个人通透了,轻盈了,澄澈了,干净了,人生不安分的部分得到了抚慰,也引发了读画者持久的共情。艺术就是这样,真正的笔墨,是具备强烈补偿功能的,它不仅补偿你的具体时间,还补偿你的心灵空间,不仅补偿你的身体,更补偿你的灵魂。在笔墨的浩渺大水之上,在任意西东的舟船之上,你周身的神经尽可以松弛下来,回到你自己,回归那个干净的肉身和不染的灵魂。《夜游图》《赤壁月夜》《画船已过溪桥》《石钟山记》《水落石出》《载诗归》《秋水》《明湖烟雨》《湖上行乐图》《春江花月夜》《忆江南》《湖上引》《桂林所见》……,这样的作品很多,画家既有与古人的唱和,又有个人的独咏,既有对传统的承继,又有对时代的观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