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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故乡与苏轼(上)
  

王文正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父亲离世整整十年了。但我永难忘记与父亲有关的一切:故乡,自行车,马耳山,九仙山,苏东坡……——题记
  少年时代干过多少荒唐事,有过多少奇思妙想,心中云涌过多少爱恨情愁,早已随着年岁的增长消逝在了岁月的烟云中,但有一件事情,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历久弥新,永志不忘——那就是我1988年“五一”节第一次跟随父亲去游五莲山的情景。我记忆中的那一天是个周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充满了青春的欢乐。这一天对我极具意义,是因为五莲山是我一直向往的一个“远方”,这个“远方”是父亲在我童年时就给我种下的;而这一天,当我在五莲山上看到了“奇秀不减雁荡”这几个大字后,我就有了一个更远的“远方”,这个“远方”是我自己种下的,确切地说,是苏东坡种下的。
  今年“五一”节那天,我回老家在书房里整理书架时,竟意外地翻到了一个读高一时的日记本。怀着好奇又怀旧的心情,我翻阅着这本36年前的日记:神奇的是,我在日记中找到了关于那一天的记载:
  “……清爽的晨风,吹送着春雨后清新的空气。我们一行6人,伴着欢歌笑语,向着五莲山出发了。
  一路上,清脆的车铃声阵阵传来,我们这一群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热血男儿,海阔天空、天南海北地畅谈,时而吟诵着‘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时而放声歌唱着‘峥嵘岁月何惧风流’。我们是一群感情充沛的青年,当我们看到长城岭水库巍峨的大坝时,不禁唱起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读着少年时代这些幼稚甚至有些可笑的文字,我的心底却忽然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感动:多么奇妙的人生啊,这不仅仅是由于相隔整整36年的文字忽然呈现在自己面前,更是因为这文字背后所连接的要素,都是我一生深情所系:关于远方,关于故乡,关于童年,关于父亲,关于五莲山,关于苏东坡。

/ 1 /

  小时候,我印象中的父亲总是欢乐的。他在村头抿着嘴吹笛子的时候,悠扬的笛声会吸引众多围观者,他并不停下,他用笑着的眼睛和眉毛跟围观的人打招呼。
  他明明知道,那些村老野夫根本听不懂什么诗词,却会兴致勃勃地对着他们用自己的声调唱几首诗词。
  他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外面的男女朋友,经常会呼朋引伴地来到我家,三言两语就能让他骑着个自行车出去野一天。
  但欢乐是他的,不属于我。
  大概是嫌我太小,拖累他,妨碍他的欢乐。他不是那种善于和喜欢照看孩子的父亲。他自己就是个大孩子。
  终于有一天,我要参与父亲的欢乐。那一天,又是一群男女来到我家,喊父亲去五莲山玩。父亲推着自行车出门的时候,我拉住了后座,一定要跟着去。父亲说你不能去,说“三关”很危险,说你爬不动那么高的山。但是我不听,执意要跟着去,我哭着喊着一直追到了村外的大路上。父亲最后拿出了一块钱安抚了我。
  后来有一天,父亲“对牛弹琴”,这一次的“牛”,是我。
  “庚申之岁……风和日暄,万里苍穹……众友乐甚,联臂相邀,意在五莲。健步高歌,怡然南驰。昂昂然情去青山,悠悠乎心逐白云。春情初彰,争先恐后……飞车急下三关路,左右驰军绿树行。”他说这是他“五一”节去五莲山游玩之后写的一篇文章,他念给我听。我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我通过父亲会笑的眉毛和眼睛,我知道他很欢乐,知道去五莲山游玩很欢乐,知道写出一篇文章很欢乐。我不知道他写了什么,直到过了37年,父亲去世三年后,我在他的遗物中,一张信纸上,发现了他当年写的这篇文章的全文,泪落如雨。
  再后来,一个夏天,暴雨过后,涓河水涨,滚滚向前。在一个恰逢镇上集市的日子里,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去赶集。就是在这条路上,当年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的父亲忽然兴致高涨,对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我说:“我给你念首词好不好?”说罢,便自顾自地大声念了起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在此后的30多年中,我无数次听到人们诵读这首词,但至今没有一个人的诵读,能像父亲诵读的那样有节奏感,那样有顿挫的力量。
  然而,诵读诗词的节奏有了,自行车行进的节奏却乱了。父亲很快就沉浸在苏东坡所营造的艺术氛围之中。他的左手离开车把,手指伸向涓河流动的方向,做了一个缓慢而有力的手势,口里也同样缓慢而有力地念道:大——江——东——去……
  《诗经·序》中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骑在自行车上的父亲显然已经进入了“手舞足蹈”的状态。“手舞足蹈”的结果,是自行车的方向失去了控制,冲向了路肩厚厚的沙土中。车轮在沙中歪歪斜斜地扭麻花似地走了几个“S”后,终于歪倒在路旁,我从后座上无力地跌落在沙土里……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苏东坡,甚至是第一次真正接触父亲。从父亲对东坡诗词的沉浸吟唱和眉飞色舞中,我再次确信那个惊人的秘密,那就是“文学”和“幸福”有一种天然的联系。这个秘密,在那个夏日,在那条通往故乡的公路上,由父亲通过苏东坡的这首词透露给了我。

/ 2 /

  又过了很多年,我考上大学,第一次离开故乡,去了杭州,那是更远的远方,我自己的远方。
  那是我的第一次远行。白露为霜的节气,我搭了村里去南通卖苹果的一辆货车,经过20小时的颠簸,到达南通。在南通一个水果市场露天席地而眠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便坐上了去杭州的公共汽车。汽车驶出车站不久,便驶上轮渡过江。
  轮渡的汽笛声声,浑浊的江水翻卷而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东坡的诗词,第一次化为了我人生最为珍贵的记忆和经验。我早已忍不住比江水还要奔腾的心情,偷偷地下了汽车,在轮渡最靠近江水的舷边,捧起了一捧长江水。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那酒一样的长江水。那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也同样是在长江的江流中,在余光中的诗和罗大佑的歌声中,第一次离开故乡的我,开始体验什么叫“乡愁”。
  江水东去,我到江南。从此家乡成了故乡,杭州成了自己的家,人生至此分界。那是1991年9月10日,旧历八月初三。
  据说,童年所缺失的东西,人们会用一生去寻找。也许是父亲对我童年时跟着去五莲山的那次拒绝,也许是少年时读书生涯的过于压抑,抑或是父亲在山水与诗文中所透露出来的那种幸福,使我形成了对“远方”的一种强烈和持久的向往。它总是催我不断地出发、旅行、流浪。
  江南的晚春,香樟花开。这种似乎有生命的花香,躁动着人们作出一些决定。那天黄昏,在杭州的满城馥郁里,我独自在武林门汽车站买了一张通往雁荡山的票。夜色深黑,山路颠簸。我在车里凝望着窗外,却什么也看不见,一任思绪在夜色的掩护下飞扬。凌晨两点,汽车把我扔在了雁荡山的脚下,然后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我看不到山,却知道我是在雁荡山下了。上山的路,在春日的晚风中静谧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樟树的花香。隔着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我一个人向山上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回音,忽然间心里就颤栗了一下,我被自己的命运惊呆了:此时此刻,已经是1998年的5月1日。而在整整10年之前,1988年的“五一”节那天,我第一次跟随父亲到了五莲山,我第一次看到了苏东坡“奇秀不减雁荡”六个大字的题刻,也就是在那时,我心里默默地闪过了一个心愿:“什么时候去雁荡山看看,该多好啊!”然而,回到1988年的“五一”节的那一刻,这样的心愿显得多么渺茫,多么不切实际!一个远在北方的农村孩子,在那样交通阻隔、信息闭塞、生活贫穷的地方,有什么理由能到远在数千里外的雁荡山去呢?然而,人生就是那么神奇,整整10年之后的此时此刻,我竟然走在了雁荡山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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