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诗秀
　　乘凉的人们在老树下围坐泡茶。这棵树晒了多少年的阳光呢？只见百岁以上的树型枝叶茂密、姿态优美。当泡茶的嗜好达到满足，母亲便收起茶壶杯盘，换上不锈钢锅盆，炖煮一锅青木瓜排骨汤。
　　木瓜树是三峡库区山中常见的水果树之一，高高低低，一棵树伴着一棵树地拔地而起，形成一座山的轮廓。木瓜树不难照顾，只要有清凉的雨水浇灌，只要有温暖的阳光看顾，木瓜树往往都能结实累累，不必过度施肥。成熟前，木瓜看起来像是伪装成绿叶那样的薄荷色，成熟后，则像一轮将沉的落日，肥肥的身躯呈现夕阳余晖之美。年轻时的妈妈喜欢炖煮青木瓜排骨汤，而我总是站着或蹲着待在一旁，聆听着咕噜咕噜，食材沸腾时撞击大锅子的回声。
　　那时候的长辈，因为无关买卖懒得费力豢养木瓜树，虽然仍是定时除草与浇水，偶尔施肥，做到了基本看护，却无法改变鸟禽的破坏。木瓜，一定要大费周章的维护，才能漂漂亮亮的成为用餐前后的甜点与零嘴。懒得看护的结果就是，木瓜果实伤痕累累，外表难以光鲜亮丽，糜烂的伤口与发黑的果皮不能挽救。它们面目全非，仿佛是外星来的物种。束手无策的舅舅对母亲说：“用青木瓜来炖排骨汤吧！提前采收才能避开鸟禽的攻击。”
　　经过了连续几次的熬煮之旅，木瓜树像一名启蒙者那样，启发了长辈们对青木瓜的独特烹饪方式。有排骨就能成为一道料理，原本不分晨昏只能被鸟啄而伤痕累累的木瓜，可以拿来炖汤了；原本只能当废弃物堆肥的木瓜，可以成为餐桌上令人唇齿留香的佳肴了。这时，父亲便会带领全家人一起去山中采摘青木瓜炖排骨汤。
　　每棵树结出的果实数目都不一样，第一次协助采撷的状况，令我感到新鲜和有趣。原来，并不是每棵木瓜树果实都触手可及，有必须依赖梯子才能抵达的树梢，因为过高，每一步向着天空而去的过程都得小心翼翼，一失足换来的不是惊声尖叫便是胆颤心惊。虽然险象环生而丑态百出，却也有熟能生巧的长辈采撷起木瓜来，易如反掌，轻轻松松便完成了当日预计的数量。
　　可是，山中晴空万里的日子并非习以为常，更多时刻的云端带来灰黑色积雨云，一大片地飘来令天空黯淡无光。丝丝细雨里，长辈们不采木瓜，基于安全性考量，就决定待在室内喝汤。
　　这是地球暖化前山区的特色之一，不请自来的雨虽然讨厌，也容易造成危险，却不可或缺。水育万物能解大地之渴，风调雨顺，木瓜树才能生生不息。窗外滂沱大雨已经被长辈的笑语声所覆盖。
　　当留着汗水、提前采收木瓜的舅舅高谈阔论山中的一景一物时，全场欢笑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我也因为有趣而感到幸福。
　　我总觉得这种幸福感似曾相识，一样是木瓜树的生生不息，我想起了乡村风景好的阿姨家。
　　阿姨也能种出满园蔬果，和舅舅如出一辙，只是舅舅是用高山日月，豢养木瓜灵魂；阿姨则用平地精华，植栽木瓜精神。阿姨用精神繁衍的果实不多，只有一两颗却也魅力十足，会忍不住令人多看一眼。
　　还是少女情怀总是诗的青春印记，拿起相机四处留痕，只有十二三岁的我，对于拍照这样的事总是刻不容缓。可是妹妹们跟前跟后想找我一起玩，我于是把镜头转向她们，她们有自己的想法，喜欢站在晚霞色的沙滩上，与清清溪流合影，喜欢以夕阳红之下的稻浪田野当背景。我们绕到阿姨家后厨房外的巷子口，瞥见小小道路两侧的木瓜树，我于是停下脚步，转身看姗姗来迟的妹妹们出其不意按下快门。
　　阿姨家的菜园里的土壤肥沃、物产丰饶，我赤足站在阿姨家外侧的沙地上，感受白昼里沐浴着阳光香的温暖，揣测这块大地活了千年还是亿年？
　　我的照片里，木瓜树下寂静而惆怅的时光，并没有晕染过夕阳红，只是春去已无踪的时光的确留不住。结束单身生活以后，我与妹妹们再没去过阿姨家。
　　当我站在瓦斯炉边炖煮青木瓜排骨汤与自己回忆在对话的时候，周遭的世间万物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年少时木瓜树下妹妹们姗姗来迟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