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
一派纸上的月光照。月光照大雪。这是琅琊胡石的山水世界。
《金刚经》里说世间万象皆“不可思议”。艺术真是如此,没来由的,毫无办法,有就是有,学不得偷不走。没有就是没有,强求也惘然。画过数以千计的迷迷蒙蒙的美人,画过数以万计的草虫,画过牡丹、芙蓉、游鱼、孤鸟。题材固然是画家的手艺证明,但真正落到文人画那里,题材的重要性就没有那么强烈了。文人画追求的是心性的表达。“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苏东坡的主张不是否定造型的重要性,而是强调画不能局限于形似,应走向神似。潜台词是:“形似”是画师的事情,画师是手艺人。“神似”是文人画家的事情,画家本质是文人。与画师不同,文人画家有一颗文心,有一个文胆,笔情、笔意、笔性方能得到文心文胆由内而外的具象化,笔墨才能有格调,有格调才有风采神韵。
胡石画山水,不是老实巴交的山水画的那些对具体化事物的排列组装。如同其他题材一样,他跳出了物象形似的园囿,直击笔墨心象,画的是心里的那点“意思”。文人画就是通过笔墨寻找根植于东方文化道统里的“活泼泼的”那点“意思”,说不清道不明,但它就在那里,实实在在地在那里,让你一见倾心,一见就激动到不可自持,它无法言说,一开口就掉进了语言的陷阱,那种独特的精神享受是无以言表的。禅宗说开口就错、一说就破,大概就包含这个吧。参透那点“意思”,真不是说来就来说行就行的,真是要考验读画者是否真有过人的悟性。
胡石画山水直接将山水作为心象表达的手段。笔墨不是目的,笔墨是通道,笔墨深处的一丸月般的心象才是目的。之所以这样说,原因有二:
一是胡石用笔与古人不同。他以方笔入线,以圆笔收尾。视觉上线的棱角分明,但在穿插行进中因用笔的虚实、避让、轻重、缓急、抑扬顿挫等各种辩证关系调和了整体,气在流荡中归于平淡冲和。加之他又擅用淡墨,将淡墨分解为很多层次,赋予淡墨以筋、骨、血、肉、气,于是,线与墨在生发、化合与融一中共同营造出胡石山水的气质。即便是山体、石阶、林木、烟云、房屋、瀑布、水口、舟楫、人物,也都按照个人想法表达,剥离具象,摄其神采,不拘形似,恍兮惚兮,而非传统中“一是一二是二”程式化表达。在胡石画中,一不是一二不是二,线与墨高度提纯,方笔入画打破程式,再造结构。胡石笔墨之所以过人,根本原因是他的书法。胡石书法的功力灌注到线的生命中,健康、圆润、饱满,充满了蓬勃的运动感,这运动感又生发出笔墨独特的生命感。
二是胡石有一颗文心。他不仅在临摹历代山水画名作上有深刻的心得,更是将写生看作在内心造山造水的必经途径。但他又不像古人那样不带笔墨只用眼观心记,也不像当今许多人那样机械地对景写生,而是心存欢喜地游山玩水,将身体托付给山水,托付给林泉,托付给一阵风一片云一棵草一朵花。将自己的身心在天地之间泡透后,或寻来写生本用炭笔采撷一些需要的元素或符号,或干脆什么也不留。他是通过自己的方式“搜尽奇峰打草稿”。何尝不是如此,多少人将写生活生生做成了“写死”。写生不是对景照抄,而是取我所用,对“景”的态度应当是有所取舍的。写生,是写物象之生命,写物象之生机,写物象生生不息的那股庞然却又不具体的神秘气息。
在这样的状态中,胡石山水已悄悄为我们推开了一扇门,门外月光无尽、雪涛不停。尺幅不大的素宣之上,山河生长,气韵生动,一派静穆澄明。在这静穆澄明里,分明生长着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天机。笔墨震撼灵魂的魅力,大约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到人世间的。平心而论,胡石山水有格,入品,接近禅宗山水的气格已然显露。他的山水很好地印证了多年来笔者对山水的理解:山水不是风景,山水是中国人的哲学。随着心性的修炼和人格的圆满,胡石山水一定会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纸上世界、心里乾坤。
读胡石山水,不由得多说几句。回望山水画传统的高山巨流。李霖灿将山水画分为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山水画真正的分水岭却不以朝代更迭来区分、不以画风嬗变来界定、不以“南北宗”来分野,而是以画家山水、文人山水来划分。这个划分肇始于“元四家”,形成于董其昌,造极于八大山人、石涛、龚贤、渐江、担当。这些,都是对山水画做出巨大贡献的人。
近世以来,若寻找文人画之山水画几欲绝迹。不是拘于形似,就是拘于所谓现代构成,不知从何时起,传统中生生不息的才情、人人操守的真诚皆成稀有物品。静穆幽玄的笔墨意境翻遍画史竟然极难见其影踪。根本原因是文化道统在发展中逐渐老化、弱视,归于麻木、迟钝。对文化的摧残,后遗症可不小啊。长久以来,我们的文化中精尖、开放的部分被遮蔽,被忽视,几欲被人遗忘殆尽。长期生活在如此语境中的人已经被物质、娱乐和浅表精神享受过度内耗,对于天地的感动的直觉几乎消失殆尽,对于宇宙哲学的好奇也几乎荡然无存——— 迟钝的身心已很难引发来自于这个部分的兴奋。内心的观照少了,眼前的、眼下的事物看得太多,却又限于物化而不知精神化,导致我们的笔墨语言、笔墨意境干枯虚伪,与温润、静穆、升华、渺茫、飘逸、幽玄的天外之韵绝缘。问题是,我们这个文化里,很早就出现并持续发展着这样的韵致。小到城市化进程的语境,大到全球化语境,这个问题不得不引起我们的警惕,愿这份警惕引发我们的反思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