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
山重重,水迢迢。正是笔墨烟霞生长的时候。我曾因马德波别具意境的山水而欢喜踊跃。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再读他的山水,已是另一番韵致,更一番传统的呼吸吐纳其中。这是山水的正脉,是真脉,因其真诚,因其真气,因其真意,因其真境。玄奥曼妙的中国山水,真一个“真”字了得!有了这个“真”,笔墨生命就会自然生长,纸上烟霞、心中家园,自洽圆满。
秋天快要远去的时候,我在文湖边他的画室里,见到了他两月来所画几件长卷作品,十分赞叹。茫茫苍苍迷迷蒙蒙的山水,一派寂寂无人之境,自然之气、天地之气、书卷之气,乃至禅家之气,皆弥荡其间,给人以超凡脱俗又身临其境的艺术享受。
读一幅心仪的画,是一种享受,那种快感,不是其它欲望的满足所能比拟的。那是一种高级的精神代偿,是基于美学意义上的修养提升和人格完善。中国的笔墨,是我们这个文化贡献给世界的珍贵礼物。所谓笔墨绘事,看似平常无奇,实则技通艺,艺通道,越往上升,境界越阔大,气象越恢弘,格调越高华。笔墨可以与诗形成内在的生命互动,他们相得益彰,彼此观照,互相成就。那样的精神享受,不可比拟,无可替代。
马德波的这几件作品,延续了他以往纯水墨画法,材料还是那些材料,技法也没有多少变化,不过是岁月的积淀、修养的润泽、境界的升华,共同提升了笔墨性格气质。这样的性格气质,不是做出来的,而是自然生长。武火过后,文火慢炖,火候切中生命精神才能出现的艺术效果。作品山体结构、林莽、烟云,在宿墨、淡墨、浓墨里,在积墨、破墨、泼墨里彼此咬合,叠加,渗化,生发,氤氲出生动的气韵。作品的寂静之气,让人感动。心中若无涅槃般的寂静,笔下哪来如是气息?一个内心不洁之人,他的笔墨一定干净不到哪里去。这些作品不再有具体的名字,画家本人一律题穷款,正是高明的决定。一件意境丰富的作品,怎么能够命名的,任何命名都是对一件佳作的矮化与束缚。真正好的作品,很难用语言来概括,它的开放性是难以言说的巨大存在。
五百年前,石涛强调“搜尽奇峰打草稿”。这是一种目击道存式的写生。东方式的写生非常高明。马德波深谙妙理。一方面他对景写生,但他知道写生绝非照抄大自然,写生要写“三分”,“七分”留给艺术想象。想象才是艺术生命存在之本。同时,他很多时候又不带写生本,只是到山水深处转转,看看,看看风吹云走的样子,看看花开草长的样子,看看鸟飞鱼游的样子,听听脚踩落叶如水的声音,听听自己心跳的声音。更多的时候,独自冥想。空山寂寂,恍若洪荒。这样的体会,这样的冥想,深深滋养着他的心,让他获得了山水的真意,获得了山水深处的寂静。寂静是一种造型,马德波用笔墨为这种寂静造型。笔墨中的寂静可感,可品,可得。寂静是一种精神营养,寂静中生长的笔墨是一种自得。
尤其是今年,从夏天到秋天,马德波常常深入山水,体会山水,写生山水。写生即创作。天性敏感的他,对笔墨有着自然而深切的理解。因为写生,他的创作面貌发生了变化,格调更进一步。用笔更加沉着的同时也更加写意,更多的是直觉调动着用笔,意到笔到,意到笔不到,都参与着山水精神的造型。笔笔书写,笔笔生发,千笔万笔,不厌其烦,层层叠加,层层吻合,层层渗化,层层塑造,笔墨层次愈发丰富而深沉,细节处处极尽微妙之能事,山水的筋骨血肉气皆宛宛可见。将宋元气脉接了过来。这几件横幅山水,既有北宋山水的宏阔静穆,又有元人山水的渺茫散淡,移步换景,笔墨韵致让人着迷。平生看过那么多山水,马德波的山水是感动我的山水。是真正在传统里立得住、又具备自己情感体验和生命精神的山水。这不仅得益于他对笔墨的掌控,更因为他是一个多情的人,一个性情的人,对天地自然的感悟超乎常人。性灵的酵母催动着笔墨的生长。沉浸笔墨绘事近五十年,胸中无审美惯性,笔下无习气,依然葆有孩子气,依然保存着作为人的那份难得的纯真。对于艺术而言,这才是艺术的种子,是成就一切艺术可能的最核心因缘。一个钝感十足,对天地万物生机麻木之人,你怎能指望他的笔墨有生机?艺术超乎技术,艺术近乎道。
中国画是要“品”的。山水画怎么品?当然要笔墨,看气韵,看意境,但无论看什么,最重要的还是要看性灵。无性灵这颗种子,山水不可能有生命。时令进入初冬了。初冬的北方,山寒水瘦,木叶尽脱。自然山水的结构、骨相渐渐袒露出来,寒林的结构、造型也非常好看。正是更向深山索画、向内心索画的好时节。山野寂寂,天地苍茫,时空被赋予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古意,就在这份古意里,我听见了山水在宣纸上生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