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篾匠老黎
  

王玉美
  故乡的晨光总是先爬上青竹梢头,露水顺着叶片滑进竹篾筐的缝隙,在老黎的脚边洇开细小的水晕。巷尾那丛斑竹是他亲手栽的,竹节上还留着去年刻下的记号,横七竖八的刀痕像被风揉皱的诗行。
  老黎姓黎,人称篾匠老黎。他今年六十八,背微驼,常年穿藏青布衫,衣襟上别着把黄铜篾刀,刀柄磨得发亮,像块浸了茶油的老玉。他编竹篾时,指尖在竹片间游走的姿态,像极了古琴师拨弄丝弦。青竹在他手里裂开细如发丝的篾条,那些原本生硬的竹料,竟在他掌心化作了绕指柔,随着手腕的翻转,编出斜纹、十字纹、人字纹,如流水般在竹器上蔓延。
  最绝的是他编花篮。先取阴山面的竹青,剖成薄如蝉翼的篾片,在阳光下透着翡翠般的光泽。他半蹲在竹椅上,篾条在膝头跳跃,时而交叉成菱形,时而蜷曲成花瓣,不多时,一只绣着缠枝莲的花篮便在他手中绽放。有次我凑近看,发现他食指内侧有条深色的老茧,凹下去的纹路竟和篾刀的刃口一模一样,像是岁月盖下的一枚邮戳。
  老黎忽然停下手,从裤兜摸出枚黄铜顶针,在拇指上转了两圈。“这是我爹的。”他对着阳光举起顶针,镂空花纹里漏下细碎的光斑,“那年我十四,学破篾割了手,血珠儿滴在竹青上,红得像早梅。我爹就把这顶针敲进我掌心,说‘疼是竹魂在咬你,咬够了,竹篾才服你’。”他指尖抚过顶针边缘的凹痕,语气忽然轻得像片竹叶,“后来我才知道,他年轻时为了救一担遭雨淋的竹料,硬是用身子压了整宿,腰就是那时伤的。”说话间,篾条间飘起若有若无的竹香,混着陈年汗味,像把旧梳子梳过时光的发。
  “这竹篾要三蒸三晒。”老黎总爱这么说,枯树枝似的手指抚过篾条,“蒸过的竹性软,晒过的竹骨硬,就像人老了,皮肉松了,筋骨还得硬朗。”说话间,他随手抽出一根篾条,放在嘴边轻吹,竟发出清脆的哨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竹屑落在他的布鞋上,像撒了把碎金子,在晨光里明明灭灭。
  除了编新竹器,老黎也接修补的活儿。胡同里的张婶常抱着破了口的竹匾来找他,老黎接过匾,先对着天光转两圈,浑浊的眼珠里忽然泛起光,像猎人看见了猎物。他从工具箱里挑出细如牛毛的竹针,蘸着鱼胶,在破损处来回穿梭,那动作轻得像在给竹匾挠痒痒。补到兴起时,他会哼两句越剧,苍凉的调子和着竹篾相击的沙沙声,在小院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去年夏天,巷口开了家文创店,橱窗里摆着塑料仿竹编的收纳盒,棱角分明,闪着冰冷的光。老黎编筐时总忍不住往那边望,手里的篾条突然折了,“咔嗒”一声断在掌心。有回几个年轻人进店拍照,举着手机怼着他的竹器猛拍,“大叔,您这手艺直播肯定火,能赚大钱!”老黎头也不抬,篾刀在竹节上削出薄如蝉翼的竹屑,“赚啥大钱,这玩意儿是给日子编衣裳的。”
  深秋的雨来得急,老黎坐在屋檐下编斗笠,雨丝顺着瓦当滴在篾刀上,发出清越的声响。胡同里的孩子们举着雨伞跑过,彩色的尼龙伞面在他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虹。他忽然放下篾刀,从屋里捧出个旧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竹编图谱,纸页间夹着干枯的竹叶,叶脉里还凝着三十年前的阳光。
  最后一次见老黎是在冬至前。他坐在竹椅上晒太阳,膝头摊着半片未完工的竹筛,篾条散落在脚边,像一群迷路的蝴蝶。他的手背上爬满了老年斑,却仍紧紧攥着那把黄铜篾刀,刀柄上的包浆比往年更亮了,像是被岁月反复擦拭过的星辰。前些日子路过古玩市集,玻璃柜里躺着件竹编笔筒,篾条间嵌着细碎的贝壳,在射灯下闪着俗艳的光。我凑近细看,笔筒内侧有道极细的裂纹,像极了老黎掌心的纹路。窗外忽然起风,吹得市集的帆布棚哗哗作响,再听不见那年竹篾在老黎指间低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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