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滨
渔家的日子有忙也有闲,但真正闲下来无所事事的境况是不多见的。岚山这片海域属海州湾的位置,也是一个入海口,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海上的劳作也是四季分明。俗话说:庄稼靠节,鱼鸟知信。哪个季节干什么活,多年来渔民们也都形成了一定的习惯。海上的渔业生产和陆地上的农业生产一样,从事渔业生产的人们也就按照海里的渔汛物产,忙活着自己手里的活,拾掇着船上的营生。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岚山这个海口大的机动渔船还很少,外海和远洋作业的船只除了黄花船、拉对虾船(淌流网)也不多,大多数还是近海作业,围绕前三岛附近的海域,来去短则一个潮涨潮落,长则三五天的航次。一年中,渔民们的劳作,应该是从冬季农闲的时候开始准备起来的。
闲忙的冬
一到冬季农闲,渔民们都是闲不下来的,几种春季渔业生产的家伙什都要在冬天里准备妥当。在岚山海州湾这个海口里,海上渔业生产还是有特色的。
早早准备起来的好像是“张八带”用的一种工具,蛄蝼网,在油条般粗细的秧草(稻草)绳子上(这种绳子现在已不多见,应该就是一季的)。用梭和尼龙丝线把一种泥土烧制的陶罐拴在上面,间隔大约20-30公分,一般一根在50米左右。陶罐都是在刚入冬的时候,坐上十二马力拖拉机的敞口后斗里,跑三四十里地到三庄专门烧窑的村庄里早早定下的。这种渔业生产的工具倒像是电影《上甘岭》里美军用的警戒网,拴好小陶罐的绳子也是叮叮当当的,串成圆圈,一盘一盘地落在院子里,崭新的稻草绳子和新烧制的陶罐,无不透露着渔民们来年的希望和收获。
这项劳作基本上是坐在院子里,刮风和下雪天就会在堂屋里或过道里拾掇个地方完成的,也不耽误渔民们家长里短拉呱说话,谋划着来年开春海上的生意。渔家的孩子稍大一点,也都会帮大人们干一会,大人们在一旁时不时地教上一两句。这种活的要点是小陶罐的间隔距离和拴得结实不结实。间隔好掌握,一般都是把家里的小椅子或小板凳放倒,用两个椅子腿间距一比划就行了,熟练的大人们也根本不用比划,两手一抻也大差不差。主要的是用梭把小陶罐牢牢地拴在绳子上,不用心的孩子们手上劲小,拴得又不得法,大人们往往时不时地用大手使劲地抓住小陶罐拽一拽,拽不下来说明拴得还行,这时候大人们就会赞许地“嗯”几声,孩子们也会干得更有劲头。若是松了,就会被拽下来,或勉强地挂在绳子上,大人们倒也不会生气,只是说上一两句“唉,这个屁了松,怎么能行”,就拽下来重拴或再加固它几梭。
这项活不着急干完,一般是一条船上三四个人,把绳子和小陶罐买来后,分到每个家里,一开始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拾掇着,反倒是下雪天了,大人们出不了门,就在屋子里拾掇个地方干起来,一个十二马力的机船拴条绳子基本上就够了,大约在春节前这个活就完工了。
过了年,早的渔民正月初七八就行动起来了,晚一点要等到过了十五,就得开始忙活另一种海上生产的工具了——种张乌贼的椆。这种椆是用年前到西乡里早就订下的槐树棍和粗眼的网子制成的,这可能也是多少代渔民的智慧结晶吧,想出了这么个家什来拿乌贼,真是一物降一物。槐树棍大约有小擀面杖粗细,长的一米七八,短的半米左右,两头用斧削出一个楔形的凹槽,然后三根长棍凑在一起用尼龙绳在凹槽处拴紧,竖起来再用三根短棍将它们分别连接起来,就搭成了一个上尖下宽的锥形空间。然后用差三差四的网子将这个锥体罩起来。早几年,这些网子也是大家在冬闲的日子,一梭一梭地织出来的。后来为了省事,就去买来用过的流网来剪裁了,省了不少功夫。椆最精巧的地方是在下方的敞口里,得用网子和铁丝做一个带口的机关,铁丝弯成一个碗口粗的环,然后用梭把网子紧紧地拴在环上,下端拴在三角形的槐树棍框上,再用丝线把铁环吊在三个竖棍上,这样就成了一个进去容易出来难的“陷阱”了。
繁忙的春
“鱼鸟知信,庄稼靠节。”渔民的劳作也都是按着节气来的。
一过惊蛰,“张八带”(短蛸)的蛄蝼网就开始拾掇起来了。要先到海里看好位置打上挂蛄蝼网的“户”,也就是将木桩固定到海里,应该就是个门户。木桩都是去年在西乡里买的洋槐树,渔民们都称为“硬木”,一米到两米的样子,胳膊粗细,一头削的稍尖一些,容易打到海底的淤泥里固定住。“打户”可是个技术活,全凭船老大的经验了,能不能张到渔货,就看“户”打的是不是对地方,要根据远近、流水(流在这里应读四声)、方向等,可能也有运气。“户”打的对,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户”打错的地方,收获可能就差一些了。“户”打好了,就把冬天里拴好的蛄蝼网挂在“户”上,然后按着潮水每日开着船去“拔罐”,乘着涨潮去涨潮返。“拔罐”都是用粉条般粗的铁丝弯一个弯钩,捋着“户”上的绳子,一个个捞起小罐,看到罐里有货,用弯钩一抠,八带就会掉到筐里。这个八带长爪上的吸盘劲头可是不小,它牢牢地吸在罐底,不用点劲也是抠不下来的。它的生命力也极强,货上了岸,到了街市的地摊上,它还八爪紧紧吸在铺着的塑料纸上,头使劲高昂着,有的还快速地爬向这爬向那,好像在向那些围绕过来的吃客们,炫耀着它的新鲜吧。
吃八带就讲究个新鲜,有钱的、没钱的都说是吃个“头水”,也就是头几天上岸的渔货,当潮的贵,过潮(不是当天从海里抠的)的贱,卖的慢。买货时,会吃的安东卫人都不急于下手,约莫着潮水来了,他们才上街,抻长了脖子向南街头的方向打量,还互相搭话“快来了吧”“嗯,潮水到了”。等父亲们抬着渔货的身影从南街头一出现,人群就兴奋起来了,鱼筐一落地,人就围拢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今天货的多少、新不新鲜和价格了。用不了多会儿,就你一斤我二斤的急急忙忙回家享受美味了。住在街里的人们就是有这样子的好处,锅里倒上油了也耽误不了上街买菜,离街近呗,方便,几分钟就从小摊上买回来了,一收拾就下锅。
八带有很多种吃法,煮、炒、炖、熬,风味不同,都好吃,但做法上却要讲究火候。“煮”的不能时间过长,长了就老了,咬不动。水开了再下锅,放点姜、蒜、醋,再煮两三个开就可以出锅装盘了,吃起来那叫个脆生、新鲜。“炒”的也要快火猛掂,最好是佐着蒜苔是最对味的,只不过小的时候,还吃不上反季节的蔬菜,也就只好葱啊、干辣椒的伺候了。岚山人的吃法当然是多放酱、醋、辣椒了,这是岚山的主打味道吧。“炖”着吃也要和时令菜搭配,岚山人讲究着呢。八带当然是越冬的菠菜了,其他的搭配像乌贼炖水萝卜(也就是红萝卜),带鱼炖茼蒿,鲅鱼炖青萝卜,乌鱼蛋炒韭菜,黄鲫鱼拌香椿都是美味了。当年岚山小坝海鲜一条街最红火的时候,一家姓司的厨师,用五花肉和八带放在一块炖,时间要长。等客人来了,从锅里捞出来切一盘,吃起来又香又鲜,稀烂,也另有一番滋味,现在却也没有人去费那个事了。
“拔罐”的活到谷雨时,就面临尾声了。一开始的时候,八带大多都带籽,孩子们都说是八带肚子里长了米粒,吃的时候都去找那硬邦邦的八带头,去吃那鲜香的八带籽。到了后来,八带完成了产籽,就成了船老大号称“来屎端不子”了,他们也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起来,不用一潮一出了,开始准备下一趟的营生了。
“卡椆”和“拔罐”的“交易”(渔民们称干活为交易)差不多,也是选择位置先打上户,再系上椆,然后就是一潮一潮的守株待兔了。乌贼也是一种“嘲巴”货,留了那么小的一个口,还是在椆的下边倒扣着,它也往里钻,可是大人说的一物一能吧。后来才弄明白,春天里的八带、乌贼们来海州湾这里,是循着季节、沿着洋流来完成动物的神圣使命,产籽、繁衍种群的。快到麦子拔节起身的季节了,椆的网子上乌贼们涂满了乌贼卵,用不了几天,就成了黑黑的一片,黑豆一般大小的卵粘附在网眼上。这个时候,就是椆上岸的工夫了。
后来,渔业部门为了避免渔业资源的枯竭,拿出专项资金,补贴渔民们将椆直接放流到海里,让乌贼卵继续孵化,增殖渔业资源。
乌贼一般不上街卖鲜,都是回来后自家腌制晒干,等到夏天或秋天,西路客(西安方向来的客商)来采购。晒乌贼也是个细腻活,要先用剪刀把肚子割开,再倒过来,把头部剪开,两只眼睛用剪刀捅破,放出黑水,不然的话,这眼里的黑水总是晒不干。然后就是技术活了,会干的会将它的墨布袋(就是墨囊)从细口处慢慢地完整的扯出来,生手们往往都会弄破了,淌出来的墨汁子怎么洗也洗不掉。还有它的“黄”(肝脏)也可以完整摘下来,放到小坛子里,洒上盐,发过来后可以佐以辣椒、韭菜等炸出来吃,这个菜是吃岚山煎饼的佳配。再有就是乌鱼蛋和卵了,乌鱼蛋应该是它的生殖系统了,这可是一道名吃,听说在清朝时可是一道贡品,鲜的乌鱼蛋经过腌制后,冬天炖着白菜,炒个辣椒、蒜苗什么的都是美味。最可口的还是炖个鸡蛋汤,更是一绝。乌鱼卵一大些人却不愿意费那个事,我却不厌其烦地将它摘下来,盛到碗里,我是熟练工嘛。这些卵都是淡淡的、绿晶晶的,放点海盐腌着,慢慢地就风干了,然后用手将它团成一个饼,放在帘子上晒干,等到冬天过年的时节,把它切成薄薄的片片,放到油里轻轻地一炸,就变成脆脆的美食了。有那么几年春节,这可是母亲的一道拿手菜,后来父亲不再养船了,也就吃不到这儿时的美味了。
农地里活叫搁起耙子摸扫帚,海里的交易也是一项接一项的。拔罐、卡椆结束后,就到了淌黄鲫子网了。这种网也叫四眼子网,网眼能穿过四根手指头宽,上下都有网纲,只不过下边的网纲上还拴着网脚子坠着。网脚子都是铅的,也是冬天里渔民们自己在家里加工的。用收集来的牙膏皮和买来的铅块,一起熔化了,用一个刻好的模具,一个一个浇出来的,像一个长的豌豆荚子大小,中间是一个浅浅的槽,两端也有两道槽,然后用梭就把网脚子栓到网纲上。这个活,我是没学会。
淌黄鲫子网时间不长,生意好的船能满载个两、三个航次,也就差不多了。记得那一年放学回家,母亲高兴地说:“扯着旗回来了,快去推货吧!”后来又找着拖拉机去海边拉货了。大凡淌黄鲫子网,如果下网没选对流水位置,是淌不到货的,选对了,就能淌到鱼群,那就是渔民们经常说的口头禅了,“一葫芦头两帽子”。这个海里的鱼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它总是结伴而来,呼啸而去,到了季节霎时不见了踪影。
海州湾这个口里,春末夏初的黄鲫子鱼是很鲜很肥的,大的有鞋底掌子大,稍加腌制晒起来,鱼身上都渗出黄黄的油珠子,煎的时候根本用不着放很多油,吃不了的就用铁丝顺眼珠子处穿起来,晒在屋梁上,夏天里吃。还有一种“青子鱼”——已经好多年不见了——它比黄鲫子鱼更肥,青青的,长着鳞,刺也很多,但用韭菜炒起来更好吃。吃的时候用剪刀沿着头部和肚子底刺多的地方全部剪下去,就光剩下鱼脊梁了,多放酱和辣椒,吃上三四个煎饼是不成问题的,但好多年也没吃上这个岚山美味了,只是在回忆里想着它的味道。
悠然的夏
夏天的渔家,没有那么紧赶紧的忙碌了。记忆中的日子里,应当比较清闲从容一些,脑子活络的渔民也要比其他人多几样本事。麦收刚刚过去没多长日子,夏季作物也都安顿好了,渔民们又开始收拾起他们的家什了,夏天里的主要是“钓钩”推网”“张方”等“交易”。
“钓钩”用的是一个个的大个竹筛子,买回来后在竹筛子的沿上周边,用麦秸扎起一道垅,似小擀面杖一般粗细,然后把大大的铁钩用粗丝线系好,一两米的长度,另一端固定在筛子沿上,平时不用的时候,钩都插在筛子沿上的麦秸待命。等到上了船,就在钩上挂上饵料,全放到海里,随着竹筛子在船四周等候鱼儿咬钩。“钓钩”上来的货主要是“钩(狗)鱼”“黄分盘子”等鱼头货,记得有一年,父亲他们抬回一条像大竹筛似的一条“黄分盘子”,太大了,只好用刀切开卖了。“黄分盘子”鱼用方瓜来炒着吃是最对味的,但是如果是过潮货,不新鲜了,就有一种氨水的味道。狗鱼肯定是炖白菜了,白菜还应该是那种带着毛毛刺的大白菜最好,这个季节刚好是这种白菜在间苗的时节,货吃对时吧。
“推网”这个活在这里不再赘述,这可是个纯力气活,在海里东西来回的推着走,其实就是在给海水过滤,把在海水里蹦蹦跳跳的虾皮子给捞出来,我和爷爷也去过两趟,收获不大。
“张方”是后来从南方学的一门手艺。是用密不透风般的网,在海里围起一个空间,在顺着溜水的一端留着一个出口,让海水在涨落的时候,把小虾皮张进“方”里,另一端是一个越来越细的尾部,虾皮们顺着溜水就集合到了那里。每天开个船到那里去倒“方”,那个尾子是用绳子拴着的,解开后,张着的虾皮们就倒进船的筐里,只不过,用“方”捕获的虾皮品相不好,在海的流水里撞来撞去的,有点烂,卖不上个好价钱。
鲜美的秋
记忆中,好像荻水口里的船秋天是没有出海的,后来也学着东口里的渔民们开始了拉网的交易。一般是在农历七月十五前后,就开始收拾网具了。这种网也是一头宽一头窄,宽的一头网眼也大,越往下网眼越小、越窄,最后一节也就一拖多长的样子,也用绳子牢牢地拴着。拉网的时候,得两条船,用两根粗的缆绳系住大网,在海里顺着海的溜水拉,拉这种网也是一个技术活。懂行的船长通过溜水、海区可以来判断海货的多少,这可不是两条船拉着网在海里乱窜窜。也有拉了好几个潮水没拉着什么货的,上岸后,船长们就凑在一起,吧嗒着旱烟讨论起来:溜水不对?海区不对?跑快了?跑慢了?一起咂摸着,最后也琢磨着问题出在用的网上,吃水深浅的问题了。就到东口找来懂行的纲网的师傅,把网口加系它几幅网脚子调整一下,再出几趟试试,果然就有了效果,出海回来后,这叼着旱烟的话题就围绕纲网的师傅拉起来了:“唉,人家那个手艺,不一般,神了。”后来,也有一只船自己拉大网的,叫拉单拖。
秋季海里的渔货那叫一个鲜,海州湾这片海域盛产小黄花、刀鱼、鲈鱼、虾婆(皮皮虾)、螃蟹、小鲫骨子(笔管鱼)、秋八带、望潮、对虾、扁口鱼等,都是经济鱼类,那些冷库的收货人早早就等在海头上,货一上岸,这些对虾、扁口等经济鱼类就被他们收去了,加工后就成了春节期间的高档礼品了。头几个潮次拉的小黄花有点“肽”(岚山人说“软”的意思),到国庆节后,天气转冷了,这种小黄花就肉体肥厚,个头也大了,鲜炖着吃,晾干了煎着吃,都是岚山味道的主打。到现今,人们都去海货市场捡新鲜的,一买就是个十斤二十斤的,晾的晾,冰的冰,一冬天也就有了下酒菜。吃着最过瘾的当然是虾婆和蟹子了,秋天的虾婆那叫一个鲜美。七十年代,海里的资源还是很丰富的,在近海里拉上几网也是收获满满的,虾婆往往是有的买回去煮了吃,也有的回去剁了虾酱来蘸豆腐吃的。每天拉的都用水桶装着,有好几桶,卖不完就几个人分了回来吃。有一个秋天,每天晚上都煮一大铁锅,吃腻了的人都不愿意动手,嫌吃着费事,我却不厌其烦,乐此不疲,每天都要用笊篱盛着吃,父亲后来经常说起来“馋得一吃一笊篱”。
吃虾婆也得有耐心,更是一个技术活,要先把尾部的两个硬爪去掉,防止扎着你的手,然后把头上的两个大爪揪下来,头揪下来,再把肚子底下的拨子揪下来,再然后就是顺着一边把背上的硬壳掀下来,最后把肚皮底的软壳揭下来,就只剩下一根肉棍了,整个的放到口里,那叫一个成就感。我们吃就老挑那些硬邦邦的,青壳的,绝对肥,带籽的更有嚼头,在那肉棍当中,有一道暗丝的籽,吃到嘴里甭提多鲜了,现在你到市场上是很少买到带籽的了,都让收海鲜的贩运到大城市去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