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昌
  七月的阳光如同滚热的铜汁,泼满了书房四壁。我躲在书堆里,寻觅着一点清凉,浑身却只渗出细密的汗珠。骤然,手机嗡嗡震动,打破沉寂,屏幕亮了起来——原来是邀我共赴一场老同学的聚会。
  酒店包间里冷气开得极猛,汗毛直立,周身生出几分不适。人还未坐齐,房门开合间进来一位同学,显眼的手表在吊灯下射出一道刺目的光。他声音响亮:“老兄,如今混得不错吧?换了车没有?”旁人便接应:“李总现在开大奔呢!”他随口应着:“王总客气了,混口饭吃罢了。”言语之间,酒气热气早已哄然缠绕四座;杯盘未启,一个宏大的名利场却已然开始。
  我不禁想起前年陪父亲参加他五十周年高中同学聚会的情景。父亲的老友们彼此见了面,称呼着彼此的小名,好像走失的故友重逢,一握手一拥抱,手臂搭在肩膀上,浑浊眼睛里霎时闪出少年般的光辉。他们随身携带的旧照片边缘已经发黄,传递时手指抖颤,却珍重得如同托付着岁月本身。
  饭桌上面,父亲他们想起从前念书时候的穷日子,话匣子便如泉涌。有人回忆道:“那时住校吃饭,得从家里背面粉交到学校换饭票。记得有一回,我背着面粉袋子走山路,半道躲雨,竟被铁丝划出一个洞!”大家不禁哄笑,眼角的皱纹顿时叠成了花。父亲指着相册中的一张照片,眯缝着眼:“我们那会儿啊……学校后头有一片瓜田,夏天日头毒,西瓜往井水里浸一夜,第二天掏出来一刀劈开……”他边说边比划着,“咔嚓”一声脆响,瓜裂开时,仿佛连童年夏日树梢上的蝉鸣也震落下来,“那红瓤黑籽,清甜沁凉透心窝——如今再没尝过那个味道了。”
  “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头已白。”父亲的老同学念叨了一句,众人附和着点头。他们的故事里,连昔日寻常面粉袋的粗布里,都织着回忆;当年井水里浮沉的青皮西瓜,竟仿佛被时光浸渍得格外醇甜——那甜味发酵,最终成了晚年漾在心头的一坛清酒。
  而我们这桌上流动的,却是另一番景象:酒水倾泻间,浮着泡沫的言语流出骄傲,众人递名片的手势仿佛隔空较劲。有人摸出鼓鼓囊囊的钱包,高谈阔论车子和房子;另一人如不服输般,接上更贵楼盘的名字。昔日同窗之谊,早已被吹胀成竞逐的面皮,其中塞满了太多膨胀的欲望——味同嚼蜡,愈嚼愈发空洞无味。
  父亲那次聚会的尾声,他和老友们相互搀扶着下楼,步伐踉跄中,竟还哼起了当年的歌谣:“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歌声零落断续,沙哑声线里,却满怀赤诚,如同寒夜里的旧炉膛,熄了明火还有余温微灼。
  归家后父亲安然坐在灯下,对着窗外的夜色,悠悠说道:“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还能在一起说说话就已经很知足了。”晚风里飘来他一句轻叹:“人生在世,哪有什么可比?那些争啊斗的,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