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佳
这城里的秋意总带着股温吞劲儿。行道树零星黄了几片叶,远不如老家的秋来得泼辣。直到某日清晨跑步,脚下“咔嚓”一声脆响——— 是片银杏叶碎在鞋底,脉络如薄脆琉璃,这声利落的脆响,像根细针刺破了城市秋日的假象,也刺醒了某种沉睡的感知。
这感知,是带着气味的。傍晚钻进湿漉漉的菜市场,咸腥味劈开活鱼青菜的杂气直冲鼻腔。是晒鱼干的味道!老家海边独有的、被阳光海风捶打的咸鲜。
循着味儿找去,市场角落横七竖八搭着竹竿,垂挂的小银鱼在昏黄灯光下闪着银光,秋风推着它们轻轻碰撞,发出干燥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贝壳在低语。
我盯着那些小鱼干,脚下生了根。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正麻利地把新收下来的鱼干拢进大塑料袋,见我站定,头也不抬:“来点?蒸蛋、炒辣椒,鲜得很!秋风起了,晒得正干透!”
“秋风起了……”我喃喃重复。这四个字像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锁。老家小院那浓烈到呛人的秋日气息,裹挟着咸腥的海风、滚烫的阳光、还有母亲忙碌的身影,排山倒海般涌来。
记忆里的秋,是铺天盖地的。老家院子里,从屋角到墙根,凡能晒到日头的地方,绝无浪费。最壮观的永远是父亲从海上拖回来的大批鱼获。大条的马鲛鱼、鲳鱼被粗盐抹遍,用麻绳从尾部穿过,沉甸甸挂满竹篙。
阳光逼出水分,在鱼皮凝成盐霜,闪着刺眼的白光。风从海的方向吹来,穿过鱼阵,鱼干们晃荡碰撞,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咸腥气能飘半条巷子。邻居路过院门口,总要吸吸鼻子笑:“老李家这秋风,打得够响啊!”
母亲系着蓝布围裙,在鱼干丛里穿梭。她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皴裂,却灵活有力,不时按压鱼身试软硬:“还欠火候,秋风得透,才能锁住鲜味。”除了大鱼干,院子里还摊着红虾皮、晒着金黄的鱿鱼条、卷曲的紫菜,整个院子像座咸鲜的晒场。阳光、海风、盐粒施展魔法,把大海的丰饶变成抵御寒冬的干货。
我最烦正午“翻鱼”。鱼身滚烫,腥味被热气蒸得熏人,我捏着鼻子用两根手指头翻面。母亲却说:“这都是钱,是冬天的肉!”她粗糙的手毫不在意地拍掉鱼身上贪婪聚集的绿头苍蝇,动作麻利又带着点凶狠。
当第一场寒风刮起,母亲取下坚硬如木的鱼干,那沉甸甸的手感,那浓郁的、仿佛浓缩了大海和阳光精华的气息,莫名地让人心安。当冬天的北风在窗外呼啸,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时,只需剪下一小块这深秋的珍藏,丢进锅里,屋子里瞬间复活海洋的鲜香。
“姑娘,要多少?这秋风天晒的,最好了!”摊主的声音拽回我。眼前是塑料袋里灰扑扑的鱼干,远不如记忆中自家院子里挂着的那些饱满油亮。
“来半斤吧。”回到公寓,我学着母亲泡软鱼干,切块铺在蛋液上,撒葱花淋香油。蒸锅上汽,十分钟后揭开盖子,一股混合着蛋香和浓郁海味的白汽扑面而来。
昏黄灯光下,这碗鱼干蒸蛋与记忆重叠。舀一勺,蛋羹裹着深褐鱼干块入口,咸、鲜、香,瞬间在舌尖炸开,霸道地攻城略地。就是这个味儿!
是浓缩的阳光、劲道的秋风,是母亲皴裂的手摩挲出的粗粝温暖。滚烫的蛋羹滑下喉咙,咸鲜猛烈撞击味蕾,眼眶一热,视线模糊。
原来故乡从未消失,它藏进秋风的咸腥、踩碎落叶的脆响,或是异乡菜市场的鱼干里,只等某个瞬间被熟悉的滋味钩住魂魄,将潮声、满院咸腥和母亲的身影塞回给你。
这思念比鱼干更咸,比秋风更烈,哽在喉头。它让你看清:走得
再远,骨子里的咸味,终究是
故乡的海腌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