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亚
活到四十多岁,真觉得人生像一场轮回。
前两天和朋友聊天,聊到孩子和未来的关系。细捋来路,平心静气地看未来,唏嘘不已。
姑娘出生时,我给她起名欣悦,期望她一生欢欣,一世喜悦。她果真不似一般孩子爱哭闹,她乖巧,除非饿了,不然从来不闹。醒来看不到人不哭,有人在她身边吵闹也不哭,饿了张嘴就吃,母乳,奶粉,也不挑食,都能吃到饱得打嗝。
二十多年,不急不慌就过去了。我甚至都想好了,以后她生了孩子我帮她带,不管男女,我都会带着学琴棋书画,甚至孩子的小名我都想好了,叫“也行”。
姑娘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费忘了带,我让她问问老师明天给成不成?她回来和我说,老师说了,也行。清甜稚嫩的声音,憨憨的样子,让她爸开心了一路。一直重复着“也行,也行”,一边说还一边笑,以后有啥要商量的事,她爸就学姑娘歪着脑袋,轻笑着说:“也行。”因这两字,让他倔犟倨傲的性子变了不少,很多事不再一意孤行地决断。
“也行”,就像为人处事,没有绝对,只有融和,有可商量的余地,不是倔强的必须,有峰回路转的时机。人生,有时,也许不必那么较真。
小小的人儿长大了,上班了,远离了我,但对我很上心。每次发了工资都会给我买东西,给零花钱。我很庆幸我有个懂事孝顺的女儿,庆幸这些年的辛苦被她看到,也希望将来她嫁人生子——— 就是那个被我取名“也行”的孩子,也如她一般看到爱,懂得孝顺感恩。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联系的电话渐渐少了。开始不适应,后来做自己的心理建设,劝自己以孩子的幸福为标的,只要她开心就好,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也行”。可是,我慢慢说服不了自己。有一次,说好了第二天带他爸去复查。凌晨时分,她突然给我打电话哭得稀里哗啦,我心里一紧,她抽抽搭搭地说她男友下班骑车摔了一跤,胳膊蹭掉了一块皮,说明天不能带她爸复诊了。我没说话,心里五味杂陈。她爸脑梗也许需要动手术,她没哭。她爸平时都是怎么对她的?就差没给她洗内衣了。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可她,会在半夜起来给男朋友煮面;男朋友喜欢吃饺子,和我视频让我教她做。我们是怎么疼她,她如今就怎样疼别人。我只能在无数次的自我劝慰后告诉自己:也行。
这就是轮回吧。
当年,我毕业后就结婚生她,也是和她一样疼丈夫、疼她,也没有顾及过父母的感受。母亲高血压压迫眼神经,一只眼睛几近失明,因为要照顾家要带孩子我没有照顾母亲。父亲腰疼,每周都要扎针几次,都是姐姐期期不落带父亲去的。每次回老家,也都是妹妹提前把荒废的屋子拾掇干净,冰箱里塞满了食物。我远嫁千里之外,一直是我一个人带孩子,一句“我去了孩子咋办”,就把父母的期待轻轻拂开,换来一声无奈的叹息:那么远别来了,我这有你姐你妹你弟弟呢,等孩子放假再来。孩子放假了我又要带他上补习班,又是不能回家。有年春节,一家人团聚,父亲喝了两杯酒,悠悠说道:小亚一年到头咋就那么忙?过年孩子还去补习班?实际情况是,孩子爷爷家来往拜年的人多,必须有人时刻准备做饭招待。父亲惦念的宝贝女儿是别人的厨娘,一如现在我的姑娘,也是她男友的厨娘。父亲知道后,端坐良久,长叹一声道:也行吧。
和女儿在一起生活过,两代人之间生活习惯差很大。我早起早睡,一天三顿按时按量。他们零点睡觉算早的,下班把自己扔进沙发,一玩手机就是半宿。越到半夜他们越清醒,夜放大着他们的声音,零点后趿鞋声,倒水声,冲厕声,咳嗽声,刷视频声,都像一粒粒黑色的炮仗,把我的睡眠炸得粉碎。尤其是休息日,早饭不吃,十点喊饿,半夜晚饭,多次耐心劝说无效,只好如我父母当年一样叹息。看他们出门进门鞋子随意一摔,随手摆放整齐能要多长时间?衣服往沙发上一丢,挂好衣服又需耗时几秒?有时候忍不住轻声提醒,他们听了说,家里不就是随意的地方,怎么方便怎么来吗?他们这样不行吗?也行,但是我只好离开了。
至亲之间,就这么难以相处吗?或许正是因为至亲,才会掏心窝子说,也才会被毫不留情面地怼回。终究还是需要一点距离的,哪怕是至亲——— 何况是至亲。太近了就是侵犯,就是约束和干涉“内政”。我总是和父母说你们保重身体就是我最大的安慰,现在的我是不是在孩子眼里也一样,不啰嗦,不一句一个“我都是为你好”,才是他们心目中的理想父母?如果退避三舍能让爱因为思念而回声,因为空旷而能回旋,那么也行,只要你能幸福。
“也行”。那嫩嫩的声音永远回荡在我已经辽阔的心野上,是我生命第二个春天中最清澈的回响。只要你开心幸福,只要你健康向上,只要你永行善举,那么孩子,你想怎么做,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