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兴燕
抽屉深处,它静静地卧着,像一只蛰伏的、忘了季节的蝶。那是未完成的围巾,一种灰蒙蒙的蓝色,仿佛积雨的天空,又像将暮未暮时的海面。毛线是极柔软的,只是这柔软里,透着一股被时光浸透了的、无言的倦意。它只织了一半,一端是细密平整的针脚,渐渐过渡到一种犹疑地、偶尔漏针的松散,最后,突兀地断在那里,几根细长的竹针斜斜地穿在末端的线圈里,保持着一种将续未续的姿态。
那是母亲的手泽。
我总记得她买回这绒线时的神情。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格,在她的鬓边跳跃。她将那一大团灰蓝的、云朵似的绒线从纸袋里捧出来,脸上有一种少女般的、羞涩的欢喜。她用三根竹针起头,手指灵巧地翻飞,嘴里喃喃地数着针数:“ 一、二、三……”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专注的温柔。她说是织给我的,因为城里冬天湿冷,这种颜色的围巾,配我那件深色的大衣正好。
起初的进度是很快的。晚饭后,电视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她便在沙发的一角坐下,膝上摊开那团线球。竹针相互叩击,发出极细微的、清脆的“嗒、嗒”声,像春夜的雨滴,轻轻敲在瓦上。线球在她的手边一圈一圈地变小,而那灰蓝色的织物,则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从她指间舒缓地流出来。我有时坐在旁边看书,一抬头,便能看见她低垂的眉眼,在灯下显得格外柔和。她织得不快,但极有耐心,仿佛将日里所有的琐碎与烦忧,都编织进那经纬交错的结构里,化为了绵长的宁静。
然而,生活的潮水总是不期然地漫上来,冲散这些温柔的沙堡。不知从何时起,那“嗒、嗒”声响起得越来越少了。先是父亲的老毛病犯了,她得时常跑医院;接着是我工作的变动,让她悬心;再后来,是些说不清的、杂沓的邻里人情……那团绒线,先是从沙发上移到了茶几底下,后来又不知怎的,被收进了卧室的柜子里。它像一个被遗忘的梦,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我也曾提醒过她。她总是恍然地应着:“哦,是了,等忙过这阵子……”可生活仿佛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忙碌的海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嗒、嗒”声,终于彻底沉寂了下去。那未完成的围巾,便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一个悬案,一个温柔的遗憾。
前几日整理旧物,我又将它翻检出来。我轻轻地抚摸着那灰蓝色的、半成品的纹理,从紧密到松散,从笃定到犹疑,指尖仿佛能触摸到那段时光里,她心境那细微的变迁。我忽然想,这未完成的,何尝只是一条围巾呢?
它是我未能陪在她身边的所有黄昏,是她未能说出口的所有牵挂,是我们之间所有被琐事打断的、未尽的谈话。这柔软的、断在途中的织物,不像一件残缺的物品,倒更像我们真实的人生——— 有多少爱意,不是这样悄然中断在途中?有多少温柔的起点,最终都成了悬在半空的、无声的叹息?
我没有将它取出,只是将它依旧妥帖地放回原处。就让它那样躺着吧,这未完成的,或许比一件圆满的成品,更能诉说爱的真相。那断头处垂下的几根线头,在黑暗中,仿佛还在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续织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