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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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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世祥
  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走得平静、安详,但平日里面庞上那层淡淡的哀怨却仍然挂在脸上。
  母亲生前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尖尖的小脚。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我已过起了退休生活,有闲暇带她老人家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繁华都市,也寻访过不少偏远的古朴村寨,所到之处,母亲的那双小脚常引起人们的围观、拍照,而我竟再也没有见到过第二例小脚女人,于是,在我的视野里,母亲便成了这世界上最后的小脚。
  母亲是2015年1月22日过世的,享年93岁。
  她的一生,是双脚人为致残而痛苦伴随的一生。
  小时候,看到周边邻里年长一些的妇女和母亲一样,都有着一双或大或小的尖脚,我还认为那是岁月的年轮自然演化的结果呢!长了几岁后,才知道那是人为自残所致。自此,望着母亲走起路来那双歪歪扭扭、左摇右曳,生活极为不便的小脚,一种对缠足陋习极度不解的愤懑便在胸中升腾……
  据说,中国汉族女人的缠足陋习,滥觞于历史上的风流皇帝——— 五代时南唐亡国之君李煜的嗜好。在当时的上流社会,它当是嫔妃们为争宠邀幸主动所为,然后来扩散于民间,却成了强加于广大妇女身上的枷锁,是摧残女性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酷刑,千百年来所上演的,是一幕幕“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的人间悲剧,这般残忍,何以存在逾千年?
  因母亲小脚一生备受煎熬的缘故,我曾多少次思索过这个问题,结论是:除了以男权为中心的审美、道德、性文化等因素外,主要原因应该是中国所特有的闭塞、广袤的地理环境和长期稳定的农耕经济生产方式所致。简言之,那些流动性强的民族,如游牧、渔猎等民族的妇女是决不会裹脚的,否则他们便无法生产和生存。
  尖尖小脚,连着国运。
  我曾想,人的自残乃至自杀行为,作为个别现象,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屡见不鲜,未来也不会消失。但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汉民族,上千年来,一代又一代接力传承,在对美丽———性感———地位———金钱———幸福的幻想和期待中呻吟,半数人口集体自残,塑造着“美丽”的神话,这样变态的社会,畸形的审美观,民族性的弱智和裹足不前,主观上的自我退化,到头来不被蛮夷入侵打败,那才是咄咄怪事!
  由此观之,我泱泱中华万里堤防在1840年后毁于西方列强之洪水,当在千年前的某一天,当南唐后主李煜在后宫中手捧窅娘的“金莲”寻欢作乐时便筑好了溃败的蚁穴。
  自然,对中国小脚女人的现象在历史的视野上作出理论上的审视与评判,对于我的文盲母亲来讲,是她连听都听不懂的事。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对她那双伤残小脚给她带来的痛苦,唯一的情绪是哀怨,且常常挂在脸上,说在嘴上。而哀怨的指向,不是吃人的封建礼教,而是她的父母———我的姥爷姥姥,两位纯朴善良的农夫农妇。一生中,她不知多少次向她的子女们唠叨过强迫她裹脚的陈年旧事……
  从母亲的嘴里,我最早知道,在中国小脚女人的缠足史上,每一位母亲无一例外地扮演着受害者与加害者的双重角色,而受害和加害的目的却只有一个———为了找个好婆家!
  持续千年的缠足陋习,经外来文化的冲击和先进知识分子的一次次呐喊,本应在辛亥革命后随着孙中山禁止缠足令的发布而寿终正寝,但之后走出的却是一条日渐式微的路,至五四运动前后,在城市中才算绝迹,而在广大乡村,个别家庭仍惜小脚如命,顽固地保留着这一恶习。
  我的姥爷姥姥一家,便是这个别家庭中的一个。
  姥爷可谓是惜旧、保守的典型。他家坐落鲁东南一个名叫齐家沟的小山村,距我们家有十几里山路。小时候,我常随母亲去他家。印象中的姥爷,一年四季总戴着一顶帽子(夏天戴斗笠),几乎不见他脱掉。有一次,只有他和我在家,他突然把头上的毡帽摘了下来,我惊讶地发现,他的脑袋前半截光秃秃的,后半截有着一坨灰白色的东西,放下来时,才知道那是一条老鼠尾巴一样长长的辫子。他神色慌张,不时看着窗外,整理了一番,把那条辫子再次盘在了脑后,把毡帽戴上盖住,这才平静了下来,那样子煞是奇怪和可笑,并永久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长大后我才知晓那时姥爷怕人和慌张的原因。原来,早在1911年辛亥革命时,他那条辫子就应被剪掉的,而他却当作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偷偷地保留着,直到文革破“四旧”时,才被红卫兵强行剪掉。由此,他在我心目中也便成了男人脑后留辫的“化石”。
  社会上常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之说。有了这样的姥爷,便可想见姥姥的行为了。其实,姥姥思想的守旧程度与姥爷不分伯仲,在小脚与辫子的问题上,他们可谓天作之合,互为“帮凶”。
  母亲共有姊妹四人。日本投降那年,她的小妹自我解放,偷偷地解掉了裹脚布后离家出走,参加了当地的妇女组织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6年春,她的弟弟因自行剪掉了脑后的辫子与姥爷发生了暴力冲突,将姥爷摔倒在地后,第二个逃出了家庭的藩篱,参加了解放军,喋血于朝鲜战场。唯独母亲和她的大姐因出生得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后期,先后被姥姥强行缠成了“银莲”(四寸)小脚。据母亲讲,初缠时她很是顺从,因为她并不知道那样做会疼痛且终生残疾,还觉得很好玩呢,缠上之后才知道那真不是人受的罪。随着疼痛的加剧,反抗也越来越激烈,或蹬脚,或逃跑。但每次逃跑,都是被姥爷抓回(姥姥小脚追不上),协助姥姥将她的脚再次缠上。为尽快缠出一双理想中的“三寸金莲”,白天,她被逼着要不停地走动,疼痛难耐,晚上则必须穿着睡鞋睡觉,夜夜无眠。
  其实,丘比特之箭并不对荒谬与暴力为伍制造的“美丽”格外垂青。千百年来,中国小脚女人们的姻缘似乎被命运之神早已锁定。
  母亲当然也不例外。
  据母亲讲,她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和乞丐无异。父亲的所谓家,除了山坡上一间半低矮的草棚,一升从继母那里分来的高粱,两个黑碗和一个煮饭用的陶罐外,别无器物。而那陶罐,也是支在三块石头上野炊一样使用的。好在,虽说贫穷,但父亲性情温和乐观,心灵手巧,会瓦工、织布等技术活儿,农活更是不在话下。更不可思议的是,一天学没上的他,竟能熟练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等,毛笔字写得好,京胡更是拉得娴熟———据说,这都是他从附近山庙里一位道士那里学来的。母亲持家有道,贤淑能干,针黹活做得精巧、细致,还会做豆腐烙大饼,时不时做点小生意什么的。父母同苦共甘,熬清守淡,日夜操劳,用汗水浇灌着期待。日子过得竟也充实和美,有希望。
  母亲先后生育了七个子女。全家九口人,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主心骨,公认的“核心”。
  “公社”化以后,父亲和姊妹们都需要到生产队干活,家里只留母亲一人。九口之家,身上衣裳口中食,喂猪喂鸡喂羊,推磨卡碓做饭,纺线缝衣做鞋,人情世事……全仗她一个人张罗、操持。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街坊邻里,四村八乡不断有人饿死,而我们姊妹七人却顽强地活了下来。
  那时以后,无论春夏秋冬,我们家惯常的景象是:入夜,子女们入睡了,母亲仍在昏暗的油灯下颠着小脚忙碌。第二天天不亮子女们起床了,见母亲早就起来了,依然在灯下忙碌着……
  为了把子女们抚养成人,母亲含辛茹苦,她尽到了她的职责,且达到了极限———不舍昼夜。
  有了人,便有了希望。母亲用她那羸弱的身躯,撑起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家。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以后,家里不但从此结束了缺衣少食的窘迫,至改革开放前夕,还陆续添置了缝纫机等大件家什,有了连城里少数人才有的“三转一响”(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而这“三转一响”,竟是由母亲一个人——— 从种桑、养蚕、剥茧、缫丝、纺线、染色、出售的花线钱购置的。
  我常常感到不解,母亲那双尖尖的小脚是如何承载起这生命之重的?
  ——煤油灯下,母亲的纺车和她那清瘦的身影,是定格在我心头永恒的记忆。
  在持家过日子方面,母亲常被乡里乡亲称道。但她自己最看重的,却是她的儿女和孙辈们。晚年进城后,她常对人说:“我有七个儿女,七个孙辈———四个儿,三个闺女,四个孙子,三个孙女。”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的确,母亲应该满足。改革开放后,除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我之外,其余姊妹六人先后都来到了黄海之滨的小城日照创业,且都事业有成,较早地过上了小康生活。其中,最小的弟弟还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孙辈们更是胜过前辈,分别在北上广及海外发展。或在生意场上打拼,或在医院、司法机关、部队任职,且都小有成绩。
  富裕起来之后,子女们将父母亲接到了城里,自1989年起,他们才真正结束了终日为寻衣觅食而起早贪黑艰辛备尝的日子,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现代生话。
  周末或节假日,姊妹们常到母亲那里聚会。当子女们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母亲多数时候并不上桌。她不吃,总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微笑着,看着儿女子孙吃———那样子,比她自己吃更加舒心、甜蜜。
  从母亲的微笑中,可以看出,她对她的儿女们已不再牵挂。在她看来,儿女们已经长大成人,已不再需要她耳提面命,行为示范了。
  母亲讲不出什么爱国家爱集体之类的言语或大道理,但她的理念行为对子女们影响至深,甚至决定一生。
  1967年夏天,她大病一场,患了胆结石,到县医院做了胆囊切除手术。医疗费不足,家里将仅有的一头猪卖掉才凑够一半。那时候实行的是先治病后收钱,母亲出院时,另一半医疗费九十余元,医院知道我们家生活困难没要求再交,之后也没有再要。但十三年之后的1980年,家里经济宽余了,她却硬要小弟带上这笔钱走了七十余里山路将其还给了县医院。
  母亲常说:“人有善心,胜过存金。”
  母亲心善,常令子女们错愕。
  1962年冬,徐州一带一个老年男子要饭要到我们家,母亲留他住宿,第二天早饭后又将一打(12个)糟糠煎饼送给了他。这使那老年男子备感意外,激动得当即磕头跪谢,并把他的玉石烟袋嘴拔下与父亲的铜烟袋嘴作了交换,声言作个纪念,等他家生活好了,他一定会再来。子女们当时大惑不解,须知,那煎饼当时连家人也是限量食用,不能吃足吃饱的呀!
  1964年春,我所在的中学召开运动会,学校用勤工俭学种的粮食为学生改善生活,每人发了两个馒头,我舍不得吃,带回家给了体弱的母亲,母亲却背着我将馒头送给了邻里比她更体弱的一位老奶奶……
  母亲常说:“不怕不识理,就怕不识字。”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到文革前的十年时间,我们姊妹七人陆续到了适学年龄(总年龄差仅十二岁),在十年间让七个孩子全都上学,这是连城里人也不容易办到的事。于是,聪明的母亲便来了个“拉大间隔,重点培养”的策略——— 虽然她并不会这样说,但她却是这样做的。每隔四五年送一个孩子上学。在十二年时间里先后将我、小弟和小妹送进了正规学校,而把双胞胎的两个弟弟送进了半耕半读班。这样,在靠“挣工分”分粮吃饭的岁月里,既保证了家庭成员对生产队有一定量劳动投入以维持基本生活,又保证了大部分子女有学可上。那年头,农村多数家长并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已经上了学的,迫于生计也不断有人辍学。在生活最困难的日子里,生产队长多次上门,动员母亲让我和小弟辍学回生产队劳动,母亲的姐姐———我的大姨也因我们家孩子多生活困难,动员母亲不必再让孩子上学,“挣工分”糊口要紧。但母亲的回答坚定而有力,她说:“我就是要饭,也要供孩子把学上下来!”重点培养和坚持的结果,是三个进全日制学校的,分别读完了大学和初中;两个进入半耕半读班的,也达到了六年级毕业的文化水平。
  母亲常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
  打骂是母亲对子女施教的“法宝”。她对子女的严厉是出了名的,村里村外,远近皆知。按照她的理念和对错标准,儿女们是不能犯错的。在家里,犯了错就是一顿暴打,且多用棍子。有时候,儿女们犯的并不是什么错,而是生活中很难避免的失误,那也逃脱不了一顿臭揍。在外面,如果犯了什么错被人告诉,那更是错上加错,“棍”加一等。也好,如此严厉之家教方式,使得姊妹们在走向社会后,也倒没犯过什么大错。
  成年居家过日子后,姊妹们凑在一起时,对母亲的暴力施教多有抱怨,母亲听后总是低着头,脸有愧色且长时间沉默不语,那样子无疑是在心里自责。见母亲不高兴,之后子女们在她面前也就不再提及,因为子女们知道她的良苦用心,那其实与姥姥用暴力强加给她的那双小脚是一样的——— 出于善良的目的。因此,子女们对待母亲从来也和母亲对待姥姥一样,孝敬有加。
  母亲还常说:“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
  自懂事起,母亲便向她的子女们灌输她心目中的好儿女“标准”,并多次重复过这样一个故事:早年,一个财主的女儿,家里很富有,出嫁的时候,她的父母陪送的嫁妆可谓丰厚,衣服被褥、名木家具、金银珠宝、锅碗瓢盆……应有尽有。上轿前,她的母亲突然想起还缺少砸核桃用的小锤,于是急令人买来放入妆奁中,并由一位丫环作伴娘送到了婆家。多年后,这位丫环已出嫁过起了踏实的庄户日子。一天,她家来了一位蓬头垢面的中年乞丐,进门后便哀求要口吃的,她定眼一看,原来这位乞丐,竟是她当年作伴娘时陪送出嫁的东家小姐……
  这个故事对子女们影响至深,且父母亲也是白手起家的典型呢!
  我曾想,如果社会上的那些贪官污吏们也知晓这个故事并践行之,他们便不会贪得无厌,贪污受贿那么多钱留给子孙,把他们养成纨绔子弟和没有自我生存技能的寄生虫了。
  母亲还说……
  母亲没有文化,但人生格言却很多,那是她从我那纯朴善良的姥姥那里继承来的财富。
  在母亲的影响下,姊妹们都能做到恪守本分,勤奋努力且乐于助人,富裕起来以后,也从不懈怠。最小弟热心教育,曾给村里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学,对镇上中学甚至市区的学校也多有善举。
  母亲七十六岁那年,老家的一位乡亲来看她,下楼送客时,因楼前是个斜坡,母亲那小小的脚尖无法支撑下坡的压力,跌倒后摔断了胯骨,后来经治疗虽说接上了,但从此后大部时间是在轮椅上度过的,这进一步增加了她的伤疼和对姥姥强加给她的那双小脚的哀怨。
  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也不过是距家十几公里以内的集市。父亲晚年得了脑血栓无法行动,他去世后,子女们决定让母亲出几趟远门,坐坐飞机,见识一番外面的世界。于是,在随后的几年里,子女们便带上坐着轮椅的母亲游历了不少地方。常常是,母亲在天上飞,子女们在地上跑,赶到机场将母亲接上车后,再游走各地。除北上广深等大城市外,还去了北部边陲的黑河,天涯海角的三亚,以及江南水乡的一些古村名寨,更爬上了泰山之巅——— 自然,那是雇人用滑竿抬上去的。
  母亲走了,走了已经三周年。她心里是知足的,因为,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子女们已经让她知道了这个世界之大。
  只是,她离开这个世界时脸庞上依然挂着的那层淡淡的哀怨,是子女们无法为她抹去的疼。
  作者简介: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扛过枪,经过商,教过书,搞过宣传;办过留学,做过法律服务,当过政府公务员。现赋闲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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