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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有声
记忆中的爷爷
  

李潍安
  爷爷是个乡村教书先生,献身杏坛,躬行民间,虽然一生平凡,但有许多事情是值得我永远怀念的。很早就想写篇文章纪念他了,恰逢今年又是戊戌年,是爷爷诞辰120周年,我终于静下心来,将点点滴滴的往事与无尽的思念变成了文字。

爷爷献于教,乐于教
  爷爷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是那花白的头发,中等的个子,和一副吃饭睡觉都不摘下的深度近视眼镜。据爷爷讲,他出生于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即戊戌变法那一年,属狗的。爷爷小时候家里虽然比较贫穷,但曾祖父为了不让爷爷再吃没文化的苦头,硬是动员全家节衣缩食,挤出钱来供他读完高中。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爷爷毕业于山东省立第十中学(建国后改为山东省立青州中学),当时是全村唯一有如此文化程度的人,毕业后便成了国民政府聘任的乡村教师,享受公薪待遇。
  爷爷任教的学校是我们李家的三间祠堂,教师两人,除了爷爷,还有外村来的一位姓张的老师,在我们家东厢房的耳屋里办公。这所学校成了本村和周围几个村子唯一的学校(初小),好几个村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记得小时候我有好几次和小伙伴们偷偷溜进爷爷正在讲课的教室里玩耍,惹得学生们嗤嗤作笑,平日面容慈祥又疼爱我的爷爷,会突然变得严厉起来,瞪大眼睛说:课堂不是玩耍的地方,都给我出去,出去!再来胡闹我就打你们的腚!
  爷爷热爱教育事业,也关心和厚爱那些有幸走进他讲堂的孩子。爷爷奶奶一生只养育了父亲和叔叔两个孩子,虽然爷爷是公职教师,可父亲和叔叔没上完初小都辍学务农了。因为仅靠爷爷一个人的微薄薪酬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只能让他们早早下学种地帮衬家里。爷爷工资不高,且养活着一家子人,但挡不住的热心肠,还是时常让他千方百计挤出钱来,资助那些因交不起学费面临辍学的孩子。他常说,我的两个儿子不管孬好还上完了三年级,识了一些字;还有一些孩子脑子挺好,但只上了半年就因没钱而辍学,这多可惜啊!我尽量帮助他们在学校里多待些时间、多识些字,不至于成了才分好的“睁眼瞎”。为此,奶奶没少数落他,说他顾学不顾家,向外不向里!可数落完了,又理解似的叹气说:唉,也是,当老师的不关心学生,谁还关心哪?
  爷爷非常重视小学教育,他常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启蒙教育对孩子一生的影响至深至大,作为先生,传道授业解惑责任重大!”他常举例子说,树苗小时,要扶好架好,大了才能不歪不斜、挺拔成材,孩子也是这个道理,小学教育就是要给孩子好的指引,让孩子不但能识字,更要学会如何做人做事。爷爷教过的学生一茬又一茬,其中一些农家子弟在此接受了扎实的基础教育,后来一步步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改变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甚至成为了各行各业出类拔萃的人才。这些受过爷爷教育的学生都很感激他,逢年过节时经常有学生去看望他。
  虽然有时奶奶数落爷爷“顾学不顾家,向外不向里”,但说句实在话,爷爷实际上不但重视课堂教育,也很重视家庭教育,对孙子辈的学习成长尤为关心和重视。我们家孩子多,当时一共姊们九个,除去夭折的,长大成人的共五人。爷爷动员父母省吃俭用让我们尽量多受些教育,姊们五人中,除去三姐未上学,其他人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教育。1958年,爷爷六十岁退出教师岗位。出于对教育的挚爱,他离开课堂了,仍然不忘先生本份,把余力用来教育孙子辈。他在家里常说:“子弟者,大人之胚胎,此时若火力不到,陶铸不纯,他日涉世立朝,终难成个令器。”
  我是爷爷最小的孙子,爷爷对我格外关心和厚爱,倾注了很多心血,对我一生影响很大。记得小时候,他一有空就把我叫到跟前教我读古文、背古诗,讲故事、提问题。受他影响和引导,我有些好奇的事情也主动问爷爷。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记得特别清楚,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夏日,雨一直下个不停,爷爷把我叫到他的房间教我背三字经,我学了几段,突发好奇地问爷爷,天上哪儿来的那么多雨水呀?爷爷不假思索地背了一段半文半白的话:地面之水,为日光所蒸,化汽上升,聚而为云,云遇冷,凝为水点,滴沥下降是为雨。不见夫釜中沸水乎?水热化汽而上腾,此成云之理也;汽冷则聚为水点,此成雨之理也。背完后又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作了具体解释,还告诉我这是民国时期国语课本上的内容,他曾教过学生。末了,又要求我记住。我很感兴趣,就让爷爷写下来,很快就背过了,并记忆至今。当时,爷爷饶有兴趣,讲完了雨,又讲了风雷电等是怎么形成的。我上小学时正逢文化大革命,没有国学教材,《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增广贤文》等都是爷爷教我的,连二十六个英语字母也是爷爷亲自教的。
  我们老家逢年过节有祭祀先人的风俗。爷爷每次祭祀,都会让我拿着酒壶跟他一起去。路上他会不断和我讲先祖们一生勤俭持家、艰苦创业、乐善好施、正直做人的事情,以及我们这个家族崇文重教、忠厚传家的良好家风,并嘱咐我要学习先祖,弘扬家风,好好学习,长大了也当一名教师,教书育人。我高中毕业当了一名民办教师。七七年恢复高考,我考入了师范院校,毕业分配又当了教师。虽然因工作需要后来调到了党政机关,但我一直非常热爱教育事业,热爱教师这个工作岗位,这些都是受了爷爷的影响。

爷爷痴于书,失于书
  爷爷一生酷爱读书,在我的记忆中,他除了给学生上课外,大多时间都是在办公室看书。即便是从教师岗位上退下来后,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读书不辍。读书确实成了他一生坚持的生活方式。
  爷爷爱读书,藏书自然也多。有一件事情,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我每每想起,都对爷爷产生一种愧疚感。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刚开始的时候。我和叔叔家的哥哥正在上高小,学校要求学生回村参加运动。当时各级要求,各家凡有属于所谓“四旧”的东西,包括书籍字画、古董瓷器等,都要主动交出来,当众集体销毁,不得私留,否则后果自负。爷爷是村里的文化人,都知道他有不少书籍和古物。一天中午,村里组织集中销毁活动,受到革命风潮鼓动的我立即行动起来,和哥哥一起回家搬书!爷爷和父母哪里肯让,苦苦相劝,但我俩不为所动,最后亮出了“尚方宝剑”———说破“四旧”是党中央毛主席发动的,全国都在搞,如果谁不参加活动、不主动销毁“四旧”东西,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就被说成是“不革命”或“反革命”。那时候,谁敢不听毛主席的话,谁敢不革命?爷爷和父母别无良策,只好任由我俩把自己认为是“四旧”的东西都拿走。爷爷的存书足有几大箱,我和哥哥用篓子抬了好几趟才运完。当时不知道,后来运动松了才知道,爷爷趁我们不注意做了点“小手脚”。我们分趟外运的空隙,他偷偷拿出几套书藏在了炕洞里!一套是老版的精装《辞源》上、下部,一套是《康熙字典》,还有《李氏族谱》一套。其它的,全被我们付之一炬!爷爷没能阻挡我们的行动,但当时痛惜和无奈的神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事情过去后,爷爷和我说,这些书都是他多年来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购买的,大多是历史和文学方面的书。最使他心痛的是买了还没来的及看的几部名著,包括《史纪》《资治通鉴》《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和《聊斋志异》等。
  书被销毁后的一段时间,爷爷情绪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常常发现他坐立不安,唉声叹气,一会儿到街上走走,可走不多长时间,又萎靡不振地回到家里坐着发呆。可以看得出,他多年形成的阅读习惯因受到了破坏而极不适应!那时,我们村离城里的书店远,购买不便———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家里贫穷无钱再买。别无它法,爷爷就要了我在学校里学过的课本看,但很快就看完了,太不过瘾!
  后来,我发现他采用了两个办法来适应失去那些藏书的生活,一是捧着他救出来的两册《辞源》翻看,再是常坐在床上吟诵过去背熟了的古书和古诗。因为翻的多,最后两册《辞源》都翻碎了!随着形势的变化和年龄的增长,我逐渐认识到了自己当时的狂热和无知,追悔莫及,深感那次行动是对文化古籍的无端破坏,更是对爷爷的最大不孝!

爷爷乐于施,明于事
  爷爷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新中国建立前,一直到六十年代初,我们村没有药铺,也没有医生,爷爷为了给村人消除疾病,还学习了不少医学方面的知识,特别是对小儿常见病症有很多治疗办法。我经常见村里的孩子患感冒发烧等病症时登门来找爷爷治疗,爷爷每次都是来者不拒,且分文不收。爷爷自学成才,竟然无师自通,治好了许多人的病,深受村人的欢迎和好评。对爷爷的医术,我深有感触。小时候,我得过腮腺炎,就是爷爷给治好的。还有次,我吃鱼时被鱼刺扎在喉咙上,疼得直哭,也是被爷爷不知用的啥妙法给化解掉了。
  爷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特别擅长楷书和行书。在我们周围的几个村有一些名气。我特别喜欢看他写字,磨墨铺纸,握笔端详,每次写字都像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那年代,农村会写字的少,能写一手好字,常有很大用场。每年的春节快到时,爷爷就准备好纸笔砚墨,开始写对联,不仅给自己家里写,村里人无论谁来求他,都认真书写。每年村里绝大多数家庭的春联都让他义务承包了。村里有红白喜事需要动笔时,村人也总是请爷爷代劳。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热潮,村里办宣传栏,用漆书写毛笔字的毛主席语录牌,出于重视和信任,村里干部请爷爷担当这一重任。用漆在涂有颜色的铁板上写字和用墨汁在纸上写可大不一样,漆粘而滞,毛笔不易控制。当时爷爷已近70岁,身体不是很好,任务量又大,再加上初次尝试这种写法,颇有些困难,但爷爷勇于接受,仔细揣摩漆书的书写特点,很快掌握了书写规律和要领。那时村里的墙壁上,大树上,甚至田间地头上摆放的毛主席语录牌,都是爷爷一个人写的。
  爷爷是个开明的文化人,不但乐善好施,还识大体、明大义。听大人讲,1945年后,全国尚未全部解放,我们村是解放区,常有打仗的八路军路过借宿,爷爷都会主动把家里房间多腾出来供部队用,并动员和支持奶奶、母亲和婶子积极为部队筹军粮、缝制军鞋军袜支援前线。出于对革命的支持,他还让自己的小儿子(我的叔叔)参加了八路军。
  然而,对于名利他又是那么淡泊,不争不辩。我的叔叔1945年参加八路军后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系。后来在一次战役中光荣牺牲,但家里好长时间不知信。后来村里有人传叔叔在开封战役牺牲的消息,爷爷因为缺乏强有力的证据也没有去政府找。爷爷去世多年后的2004年,我的叔叔才被省政府批准为革命烈士,但老人生前却没享受到应有的烈属待遇。
  爷爷是公职教师,是中国教育工会会员,解放前参加工作。由于年龄原因,1958年60岁就退出了教师岗位,当时国家退离休制度还未健全,退职时国家仅一次性发给了300多元钱。这几百元用了没多久就花光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条件还比较贫穷,奶奶六十年代初去世,爷爷就和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我们家孩子多、劳力少,生活比较困难,爷爷和我们一起过着清苦的日子,无怨无尤,平平静静,恬然受之。爷爷去世多年后,县里教育部门又开始落实退职教师生活补贴政策。但国家对这位老教师的生活补贴,以及对烈士父亲的待遇都与爷爷彻底无缘了!
  爷爷生前有憾,但逝后有荣。1975年阴历9月5日,老人家与世长辞,享年77岁。公社教育组的领导和村里的干部们来了,向他深情地鞠躬送行。本村及附近村里的老少爷们和他教过的一些老学生们也来了,跪拜磕头,还有一些人放声大哭,以表达对爷爷的沉痛悼念和崇高敬意。这是爷爷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一生赢得的尊重和爱戴!
  屈指算来,爷爷离开我们已经43年了,我也从当时刚刚跨入青年门槛一步步迈入花甲之年,并且是两个孙子的爷爷了。人往往随着年事渐高,愈会怀旧,想起爷爷的点滴往事,凝成小诗一首:
  行年愈老愈思亲,先祖年来入梦频。
  七十生涯乡里梦,三千弟子杏坛春。
  闲窗阅尽沧桑变,素友皆谙茶酒醇。
  华诞而今两甲子,悠悠不尽后人心。
  谨以此文表达对爷爷的纪念。

          2018年11月5日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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