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玺

25 奶奶说我“野心朝外”
　　1933年，我家铺子自前街内迁在爷爷的前屋之后，货物“只出不进”，越卖越少，货架越来越空，爷爷也越来越空闲。他一个人在屋里也很苦闷，为了散心，他常常到大汪南崖上的“小屋”去坐坐。小屋的主人姓郑，我叫他大爷爷。他孤身一人，住在一间坐北朝南的小屋中，经常有十来个老头在他的小屋中玩纸牌。4人一桌，有的“看麻雀子”，有的“看黄胡”等，虽属赌钱性质，但输贏很小，仍以玩耍为主，也是老人的一种消遣方式。每和一局，抽点头（采），用作茶水、烟火费。爷爷并无赌钱的嗜好，他常来这里，在为别人“瞪瞪眼”；对自己来说，纯粹是消磨时间。可是这对我来说，大大减轻了爷爷对我的管束，我可以很自由地到街上和小朋友们玩。用奶奶的话说，我这一时期，是“野心朝外”。
　　我白天在街上常玩的有四种：
　　1.碰钟———由两三个小朋友用自己的青铜制钱向石壁上碰撞。谁碰墙反射得远，谁有权用这个制钱掷打别人的制钱，打中即赢。乾隆圆钩制钱的质量好，既结实，又碰得远。
　　2 .打堆——— 也是由两三个小朋友各出几个制钱摞在圆圈的中间，各将自己用作打堆的老母（铜币大当五或铅铸小圆饼等）向一丈开外的横纲（划在地上的横线）上掷准。谁的老母压在纲上或最靠近横纲，谁有权先打堆，把所堆的钱打出圈外者，为自己所赢。依次打，打光为止。
　　3 .打拽（zhuai）——— 两三个小朋友，各以小木块赌输贏。先决定谁先打谁。先打者将自己的木块打击别人的木块，一下打过纲线或打上台阶者为赢。如一下打不赢，对方再打你的，互相轮流打。打赢后，再开第二局。打木块时有各种名称，如“打壤”、“打侧”和“打腚”等。
　　4 .打瓦——— 两三个小朋友用瓦片击打，虽也有输贏，但毫无经济利益。是纯粹的玩耍。
　　我在这四个方面玩的技能都很出色。在1个月中能赢300多枚铜制钱。贏小木块约有100多斤，因怕爷爷知道后批评我，不敢拿回家，都藏在我的小伙伴周绪烈家，他母亲做饭所烧木柴，多是我赢的木头。
　　我在晚上也喜欢到街上玩，晚上玩的孩子更多。白天，大孩子要帮家里干活，没有空玩，一到晚上，十四五岁的孩子也都出来拼命玩。以男孩子居多，也有少数女孩子。有时我正在吃晚饭，就会听到街上小孩们齐声喊叫：
　　“大孩小孩都来哟！提着袜子掉鞋哟！”
　　“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有时还一齐唱一些军歌。如“打倒满清专制，就是孙中山”等等。我一听到这些叫喊声，就再也坐不住了。连忙三口两口地把饭吞下肚，放下饭碗就往外跑。出门一看，喊的叫的，“抓鹞鹰鸡”的，“拔白菜”的，真是热闹。我起初也是跟他们这样玩，而且每次都是尽兴而归。可是后来我的邻居小四叔约我跟他“念书”，我就答应了。
　　小四叔乳名“小四”，大名“厉海石”，比我大四岁，与我家斜对门，家庭以编竹筢子为生。他聪明和善，常用编竹筢子剩下的下脚料，刻一些呱嗒板、小竹碗、小竹筒，还有像戏剧用的刀、枪、剑、戟之类，送给好玩的小孩。久而久之，他成为公认的“孩子头”。本来，小孩们多叫他为“四叔”，后来有人喊他为“师父”。原来，他很喜欢学习文化。南路上有一家私塾，他每次从那里经过，总会驻足，从窗户口向里探视，有时还侧耳听听里边的读书声。他听到什么，当晚就会邀几个小孩，复述给他们听，要他们跟着念。后来我也被吸收了去，做了小四的徒弟，也叫他为“师父”。他教我们念书、唱歌，还讲故事给我们听，因此，大家都喜欢他。我们集会的地点就在私塾大门对过的一大堆石头上，这样的学习很迷人，有时到深夜，大家还不愿离开。直到家里有人来喊，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有一天晚上，我是被大哥找着拖回家的，遭到奶奶、大姐和三姐的“三堂会审”，主审官是三姐。我们的对话如下：
　　三姐：你天天“野心朝外”，深更半夜不回来，都是在外边干什么？
　　我答：跟师父念书！
　　三姐：好！谁是你师父？
　　我答：小四！
　　三姐：好哇！小四一天学没上，一个大字也不识，他怎么教你念书？都是念什么书？
　　我答：念《三字经》！
　　三姐：真不简单！你背背我们听听！
　　我背：人之初，狗上屋。笤帚打，扫帚扑。割驴草，喂师父。
　　喂得师父饱饱的！
　　教得徒弟好好的！
　　在我紧张地背的时候，奶奶和两位姐姐都哈哈大笑。我背得很利落，一点也没打磕巴。我对她们的笑，有点纳闷儿。
　　大姐：小四还教了些什么？
　　我答：他说以后还要教《百家姓》《千字文》。这几天是教我们唱歌。唱“赵子龙”。
　　三姐：赵子龙是谁？
　　我答：赵子龙就是“桃园三结义，后续赵子龙”。是四弟白袍小将赵云。
　　三姐：你真不简单，一套一套的。你唱唱我们听。
　　我唱：三国战将勇，首提赵子龙，长坂坡前称英雄！
　　朝又朝又德，朝天朝上打，嘁哧咔嚓响连声。
　　三姐：好了！好了！别打溜光了！我问你，‘朝又朝又德’是什么？
　　我答：是赵子龙呀！
　　三姐：怎么又出来一个赵子龙？
　　我答：是啊！赵子龙一手拿枪，一手举剑，‘朝天朝上’又打又杀，‘嘁哧咔嚓’杀死了曹操好多人马。
　　三姐：你快变成个说“武老二”的了！说“武老二”的大概也诌不过你！
　　大姐对三姐说：你快说给他听听！以后不能让他跟着小四打溜光了。时间长了，学成个“街滑子”。
　　三姐说：“朝又朝又德，朝天朝上打”是“还有张翼德，当阳桥上等”，这和赵子龙没有关系。张翼德大喝一声，把当阳桥震断了，才“嘁哧咔嚓响连声”，你明白了吗？
　　三姐这么一说，我忽然有所觉悟。我想起了大哥天天在哼哼什么“他三弟翼德性情有，丈八蛇矛贯取咽喉，当阳桥上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我笑着说：我知道了！就是张翼德是张飞，是他“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三堂会审”到此结束。看样子，奶奶为我的成长考虑了很多。“会审”之后，她与爷爷商量：在春节到来之前，让我不要到街上乱跑，在家里栏栏“野性子”。把小的时候念过的书找出来，让两位姐姐管着我复习复习。一过春节，就送我到五师父那里上私塾。

26 大姐、三姐管顾我生活和学习
　　“三堂会审”之后，我似乎多少长大了一些，也觉得天天在外边“野”没有多大意思，应当关心一下正事。关于“会审”的情况，三姐详细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是一位对我主张“严加管教”的人。平时，我确实有点怕她，因为她对孩子说话，总是批评多于表扬，而且批评之声严厉。可是这一次却与以前大不相同，她约我谈话时非常亲切，声调柔和，以鼓励为主。她从箱子中拿出了两本小洋书（洋装铅印儿童课本），说是我三岁时读过的。还有两个碎花纹的腊壳球（薄壳乒乓球），内有沙粒，摇一摇还沙沙作响。她把这些东西交给三姐，要三姐带着我念书，带着我玩。我一看到这几本书，依稀想起来我曾念过。我当时就边翻书，边背给母亲和三姐听，如背第一课：
　　来！来！来！
　　来洗面。
　　第二课：
　　大风树叶落，竹枝上有叶。
　　第三课：
　　河里有水，鸭喜游水。
　　一直背到：
　　排排坐，吃果果。
　　你一个，我一个。
　　妹妹睡了留一个。
　　我还要往下背，母亲和三姐都很高兴，连连夸奖我说：“记性真好，这么多年都还记得。好好念书，长大了，好挣饭吃！”
　　从这时幵始，好像三姐有个任务，对我的生活和学习管得更多了一些。三姐和大姐、二姐一样，都没有机会上学；可是她们都很聪明。尤其是三姐，她常自己在看“戏考”“戏剧大典”和小唱书如《二度梅》等。有一个晚上，我在听大姐讲故事，忽听到城墙上传来打更的声音。三姐把手中的“戏考”掀开给我看，指着上面一行字念道：“听谯楼打罢了三更时分。”似乎这些字她都认识。我怀疑她是顺着句子溜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