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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亮爬上来
  

王玲玓

  国槐上有个鸟巢。第一次见小松鼠,是它爬上树来偷蛋。不知被什么惊着了,像一个真正的贼,从高高的树杈上顺着树干溜下来,快得像一道灰色的闪电。离地半人高时,突然看见了静观的筱荷,它又吓了一跳,迅疾掉头,原路返回。大约两米高的时候,纵身一跳,跳到东边的石墙上,前脚一点,又借惯性腾上墙边的楸树,逃走了。
  再一次见到,成了两只。新来的那只体型较大,颜色是灰色带点儿咖啡色。而原有的那只,是纯粹的灰色,新鲜的高级灰。毛茸茸的大尾巴高过头顶,性感地摇来摇去,与躯干部分形成U型,线条柔和流畅,很童话,很潇洒。看不出它俩什么关系。也许是玩伴,也许是情侣,也许是兄弟,也许是姊妹。它俩的日常游戏很简单:追逐,撕咬,偶尔尖叫。再追逐,再撕咬,再尖叫。小爪子钩爬树干的声音“呲溜呲溜”,扑扑棱棱,十分刺耳。
  第三次看见它,是观看一群松鼠乱战。鼠们各借地势,紧紧抱住树枝装作不存在。灰鼠见谁咬谁,十分霸道,但毫无战术可言。正是仲春。阳光从筱荷身后打过来,影子落在长着苔藓的土路上。风从山谷口吹进来,在村庄里转一圈,又从矮处的山梁上逛出去。一种充满杀机的寂静。灰鼠突然发起了进攻,其他鼠不恋战,边逃边回头看,轻巧地跳到另一颗树上去了。灰鼠借机袭击了离它最近、看得入神的一只呆子,呆子发出尖叫后跳到桂花姑姑的屋顶上……至于这场游戏的结局,筱荷没看到。它们太能玩了,没完没了地玩儿。按惯例,十有八九是灰鼠赢,它总是赢。它有点小坏,有点无赖。这些小毛病,让它很讨喜。
  而现在,它被淹在白色的水桶里,死了。
  夫妇俩回到家,并不是先进屋,而是先逆时针绕院子视察一圈。先看丝瓜,再看留了一春天的苦菜,花儿已经闭合,很快就结籽了。再看南墙根的小菠菜,娇娇嫩嫩的,叶子们很完整。看来这一阵子南院阿婶家的母鸡没来光顾。鸡们很喜欢吃菠菜,往往它们偷吃头茬,他俩吃剩的。夫妇俩约定好了,无论鸡们把菠菜破坏到什么程度,都不许去找阿婶,也不能给别人说道。鸡又不懂事,阿婶管不了它们。
  好了,水桶就在菠菜旁边。上次走的时候,浇菜还剩一桶底的水。他们一向这样,剩水舍不得倒,可倒掉也没什么必要嘛,菜又不嫌弃。他们从不知道,小半桶水在一所锁闭的院落里会对谁有什么妨碍。
  筱荷继续往前去查看小白菜、生菜、君达莱、韭菜、月季、小石榴。丈夫在后头。
  刚才在路上,她猜月季应该开了五朵。一朵紫,两朵粉,两朵西瓜红。可是,“月季开了六……”,她的“朵”还没出来,丈夫就说“小松鼠怎么淹死了?”她吃惊地回过头去,他正微微俯身看向桶里。
  她倒回身来,快步来到桶边。是它。即使毛发被水浸泡,在水里自由地拃开,她还能认出是它。它的灰很纯粹很好看。
  她把桶晃了晃,松鼠也随着水摇了摇。她看它不是在做游戏。它小促狭的样子不是这样。它的体型比活着的时候大了一些。
  “应该是来喝水,上不来了”。丈夫说。
  院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夫妇俩都不说话。
  她像突然发现丢掉了什么而确定找不回来似的,心儿和思绪都不在她的身体里,它们虚虚飘飘的,也没有地方可飘,似乎也变成了压迫人的空气。
  正是五月中旬。傍晚的光线足够看清周围。初夏的意趣已浓。邻居家的爬山虎绿严实了整个一面墙。梧桐花香过不久,地上落满了花托。楸树淡紫色的花朵开着,花期很短,叶子就像她写过的“刚好把小松鼠藏住”。离楸树不远的韭菜畦子边有只塑料桶,里边的水还满满的。
  丈夫说:“怎么不喝这桶水?真是的。”(即使掉进去,也能借助水面浮出来)。
  又说:“以后接满水,一定要盖盖儿。”
  东山上,半个月亮爬上来。天还没有黑透,它显得有些孤寂和苍白,就像融化偏了的一块薄冰,一个边儿融没了,另一个边儿还完整。
  趁着还有天光,得把韭菜割了。这原是她很欢喜的活儿。从工具箱里找来小镰刀,从石沿边的第一墩韭菜割起。可是,今天的镰刀有点钝,割起来很费劲。从前是很轻快的。
  丈夫四顾打量着说:“找个地儿把它埋了吧。”
  “埋在哪里呢?”
  “埋在哪里?柿子树下吧。”
  柿子树下确实有块空儿,大小刚刚好,又向阳。
  她说:“你可埋深一点儿,省得山上有什么动物下来糟蹋它。”
  他找来铁镐,刨出个土坑。找个木棍儿,从桶里把它挑出来。说:“你看,真不大,还是个崽子呢!”
  她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他挑着小松鼠走过来,那只满树乱跑的灰鼠正对称地耷拉在棍子上,水顺着它抿起来的皮毛滴答滴答落下来。可她眼前映出的分明是这样的场景:毛茸茸的大尾巴高过头顶,性感地摇来摇去,与躯干部分形成U型,线条柔和流畅;在树上,东突西奔,忙活着找人打架……她赶紧扭回头割韭菜。差点儿把手指头割破。
  她对埋松鼠的人说:“不割了。”
  他诧异地看着她说:“咦,你今天回来不就是割韭菜吗?”
  她恼恨地说:“不割了。又不想割了。”
  半个月亮已经徘徊到了槐树上。疏朗的枝叶间正好有个缺口,稍稍润泽饱满的月亮正好填满它。但山里的天气总是暖得晚,到了晚上更清冷。月光如水,凉兮兮的。
  她对着刚埋起来的新土,默默站了一会,心里憋得难受。有一千只松鼠爪子用锐利的角质反复钩划她的心。她的心伤痕累累,已不成样子。
  吃过晚饭,她来到书房。书房的窗子正对着小菜园,也正对着柿子树。不过已是晚上,外面的一律看不见。但她知道白天在的,晚上也都在。它们的方位、姿态、颜色,全在她头脑里布局着。丈夫端着他的饭后茶也过来了。他坐在绛紫色的木质写字台前,展开宣纸和颜真卿的《勤礼碑》,把画着四龙戏珠的青花砚台里倒上墨汁,墨香就像滴在宣纸上的一滴淡墨登时晕开来。他没写几个字,放下笔说:“不知那几只小松鼠哪去了。过去这个时候,可净是他们呲溜呲溜的爬树声。”她停下打字的双手,仔细聆听窗外。正好一阵风吹过,梧桐树梢上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旋即又归于静谧。
  “它们能知道这只松鼠死了吗?”她问。
  “不会。它们没灵。”
  但他想了想,接着说:“应该知道。天天一起玩耍,突然不见了。也许它们眼睁睁看着它淹死的。它们没法呼救。”
  即使能呼救,谁来救一只小松鼠呢?那个命悬一线的时刻,为什么不是她恰巧回来呢?
  长久以来,她头脑里最不敢想完的事情,莫过于一个生命在巨大的意外里,孤独绝望地死去。筱荷家的友人谦,讲述过一个惊悚的生死时刻:一次野外潜泳时,一只脚被水底的什么东西勾住,他被垂直在水里,动弹不得。恐慌像山洪一样席卷而来,他使出浑身的力量向水面挣扎。可是脚被钩得紧紧的,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把它拉向水底。死亡的影子像鬼魅的蝙蝠在水流里翩飞。绝望使他浑身酥软,求生的欲望驱使他不停挥舞双臂。他抬起头,水面离他只有咫尺之遥———生,也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太阳明亮的光线折射进水里,美妙而柔和。他的心比肉体挣扎得更激烈,无助,希冀,崩溃,颤抖———他在水里哭起来,滚滚的眼泪融尽水里。他想,完了,完了,我就要死了。可是,水面那么近,上面就是空气。妻儿父母的脸庞纷纷在脑际闪过,甚至在心里跟他们道了“永别”……
  神奇的是,经历濒死的绝望后,谦又活着浮出了水面。他几乎是爬着上了岸———他抓着草,抓着泥土,抓着实实在在的生命,扑倒岸边,精疲力竭,大口喘气,然后是放声大哭……
  可是筱荷的松鼠没有这么幸运。它一定是喝饱了水后,突然发现饱胀的腹部和浸湿的长尾使身体变得沉重,水面刚刚没过头顶,它就不停地腾跃,不停的落水;不停地落水,不停地腾跃。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倒进水中———水真的不多,刚刚淹没它的平头顶。也许,它扑腾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太阳从国槐树梢挪到了阿婶高耸的屋顶,又从屋顶躲到大榆树的身后———不忍直视一个生命在痛苦中力竭而逝。如果那个时刻,她恰巧被一个召唤领回家,伸手就可以解锁一个生命。
  一阵颤栗穿过筱荷的身体,她似乎就是那只窒息的松鼠,真切地感受到每一个细节。这个小小的不会说话的生命,让她的心碎片化了。疼。
  ……
  她写累了,他也写累了。掩上门出去散步。
  半个月亮爬上头顶。当以深邃的天空和蜿蜒的山脊为衬,月亮更美丽,更孤单。几颗星星散落在周围,大片的白云从东北飘过来。山树尽显朦胧,暗影幢幢。月光从能漏下来的一切地方溜下来,到处是摇曳的光斑,迷离得像梦。
  他俩好像走在了别人的梦里。村路依旧清晰。夹道的树冠都显出浑圆的样子,树冠和树冠之间距离很近。
  丈夫看着树说:“松鼠的跳跃能力很强。从这棵树到那棵树,从这个树枝到那个树枝,七八米都不成问题。它怎么会跳不出六七十公分高的水桶呢?”
  “也许是它的长尾巴惹的祸。它浑身湿透,就像人穿着长款羽绒服落水。已经拖累得它跳不动了。再说,在树上,它是横着跳;在水里,它要往上跳。”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丈夫:“你刚才水桶盖盖儿了吗?”
  “坏了,好像没有。”
  “快回去!”
  他们迅速调转身,往回走。
  夜晚寂静,月光清凉。谁都不说话。只听见脚步匆匆,迅疾地去赶赴一场可能存在的生命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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