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彩虹
　　窗外的阳光斜射到老人脸上，显得他的脸越发黑红。他慢腾腾地把手伸进衣襟，摸出一只小小的白色酒杯，小心地把它放到我家小店的柜台上：“赊一杯酒来。”
　　母亲把柜台下的酒坛盖打开，酒香散出来，一会儿就弥满了房间。酒勺探下去，那醇厚的液体就在坛里一圈一圈漾开。母亲握住长长的竹柄，打上一勺，拿漏斗对准老人的酒杯，酒线软软地坠落，渐涨渐满，杯子就丰盈起来。
　　老人沉默着站在屋里，除了赊酒，我几乎没有听到他说过别的什么话。屋子里来人多的话，他就站到最后边，等别人都买上东西走了，他才把酒杯掏出来。那时候，他每次从衣襟里掏出一只酒杯，我都很惊异，这种感觉并没有因为以前见过而有一丝消减。倒是母亲，每次都淡然地把他的杯子倒满后，就只管忙自己的去了。
　　老人端了酒杯，站在那里，仿佛那酒香已严严实实笼住了他，使他去了一个理想的国度，不再理会谁。他一口一口抿下去，黑红褶皱的脸也慢慢光彩起来。酒温热着他。老人仰起头，把最后一滴喝完，就又把酒杯揣到怀里，慢慢转身离去。母亲道一声，慢走，他仿佛低沉地回了一声，又仿佛没有，迈着蹒跚的步子推开门出去。
　　我们目送着他的背影。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背影，多少年来，想起这样的一个背影，我心里都会划过一丝痛，就像秋天的叶子铺满路面，人走过去那沙沙的声音干燥而脆薄，那声音引起的一丝疼痛，萧瑟又清晰。
　　起初他是会赊一瓶酒回家的。那时一瓶景芝白乾一块二，一瓶散装酒是七角。后来有一次他三子告诉母亲说，二嫂，以后不要赊他酒了。我们那里方言二嫂重音在二上，就像是在强调什么。他三子这么说了以后，老人也很长时间不来赊酒了。后来他再来，就只带一个酒杯。
　　我家小店门口是一棵大榆树，榆树枝干苍老，表面全是粗糙的裂痕，经常会有几个老人闲坐那里抽烟，闲聊。那个老人也不会因此停下步子，依旧蹒跚着出门先往北拐，越过大路，然后东去。
　　大路北尽头是丝山的影子，除了下雪山顶一片皎白，在榆树下看到的丝山一年四季几乎都是青黛的颜色。往北去，越走越近，那青黛的颜色就会斑斓起来。作为一个丝山人，老人也不再去丝山了，那远山就是一张平面的图画，也已经不再立体了。他只需要一杯浓浓的酒，温暖他的躯体，然后拐向东，朝他家的方向走去。北纬三十五度的冬风长驱直入，虽属温带，也一样寒气逼人。而老人被酒香包围，大约那冷气是会消减几分的。
　　村巷笔直，老人的背影越来越小，后来就融到了通透的田野，如一棵移动的树，渐行渐远，那灰色的影子越来越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对，坚硬的石头。
　　那天，去马耳山附近的一座无名小山，山几乎全是巨石堆积而成，石块也几乎都是浑圆，登山的话就需沿着这些石块凹处或边缘上攀。山顶有几处稍平整，间或有一些圆圆的石坑。石坑很浅，但也经常存水，借助于偶落其间的沙尘，巴掌大的地方也生长着苇草，秋天就也生成荻花瑟瑟的湖韵。让人惊心动魄的是那些松树。松树随处可见，它们长在石与石之间的缝隙里，或干脆就长在圆石的坡上，虬枝苍茫。
　　树干在巨石的裂缝间扁扁地离开又渐渐圆了起来，它一定是听到了天空的召唤。是松树最终挣裂了顽石然后再与它一起相生相长，还是顽石被松树感化而自觉地接纳了松树，这些都不得而知了。这是一组倔强的生命。它们以自己独特的姿态，延展着对世界的爱。沉默着，苍老着，扁扁的树干划开石缝，划过一线痛。
　　那些山石，千年沉积。那个老人，踽踽独行。
　　他不会吟“对影成三人”，可能也不懂酒在人精神世界里的濡染教化，可他会感觉到酒的暖意。他不会唱“独酌无相亲”，应亦不会理解“行到水穷处”的哲理，可他明白自己需要一杯酒的滋润。行走天地间，有来处有归所，如此就好。常然无一物，便索一杯酒。站姿饮下，掉头而去。
　　刚上班那一年，有个小孩趴在我办公室的后窗上跟我聊天，五六岁的样子。他忧郁地告诉我他不开心，因为他感到很孤独。我哑然，五六岁已初尝人生滋味了。有些孤独是可以说的，有些孤独是要融在酒里的。老人的酒如一片片温暖的叶子，裹着他时间的裂缝，使他如常走去，在贫瘠的荒原里倔强的直立着。
　　越走越远，莽莽苍苍……
　　有朋友发过一张旅行者一号从太空传回地球的照片，在旷远幽深的宇宙空间里有一个渺小的点，那就是60亿公里外的地球。你，我，他，都生活在这一个渺小的点上。卡尔萨根说，在这个小点上，每个你爱的人，每个你认识的人，每个你曾经听过的人，以及每个曾经存在的人，都在那里过完一生。那无边的浩瀚里，那个点如此孤单，如此微茫。
　　我们跻身于此。每一个人，都上演着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那一切对那个小点来说那么微不足道，对我们又如此重要。
　　老人穿行在乡野村间的路上。那蹒跚的身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追着阳光。他感到冷了，就饮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