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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的乡愁
  

成钥
  腊月二十九,父亲接到我表姐电话,说八十二岁的大姑已经起不了床了,不吃不喝,非闹着要回山东老家不回不行。我父亲一听,急坏了,说,你大姑可不是浑情浑理的人,这肯定是老糊涂了,咱们抓紧去看她吧。他反复叮嘱我表姐,你和你妈说,长白到日照太远了,她年纪大了就别来了,我们一过完年就去看她,让她好好吃饭,保重好身体。
  大姑十九岁时跟随姑父闯东北,去了吉林长白,她走的时候怀里正抱着三岁的弟弟———那是我的父亲———怎么也撕扯不下来。大姐的怀抱是这个小弟弟自出生以来的温暖依靠,也是安全港湾,突然硬生生摘下来,小孩子只攥了两手空气,真是一种巨大的恐惧,他拼了命地手抓脚蹬,即使使出全身解术,想要阻止这场巨变,可他纤弱的力量显然不足以和残酷的现实抗衡,奶奶使劲用双臂拢住他,如同按住一只扑扑楞楞挣扎的小鸡,任凭他的指甲在她的脸上抓出一道道血沟。奶奶大声对大姑喊,快走嘛!大姑抹着眼泪跟在大姑父的身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天井,一拐过西墙,就放声大哭。墙内,是父亲撕心裂肺地追喊“姐姐”;墙外,是大姑一步三回头的泣不成声。
  就这样,大姑的青春年华伴随着泪水从山东日照一路漂泊到了吉林长白。她没有料到,这一走就是一生,这一生就是无边无际的相思如潮。
  大姑父勤劳肯干,很快从一个伐木临时工转正为林业局的正式工人,那时候是很了不起的,吃国库粮,国家还给发工资。后来根据政策响应号召,大姑父他们又被安排到各个村安家,大姑父任劳任怨,很快又从普通农民干到了生产队长,从生产队长干到了二十道沟的村支书,这其间,大姑也陆续养育了四女一男五个阶梯般的孩子,她默默地劈柴做饭,默默地去鸭绿江畔洗衣,她从一个少女快速成长为一个妇女,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稳重踏实,青春就像一只梦中的蝴蝶,刚刚放飞,就被关进了家庭的苗圃,她要在这苗圃里劳作一辈子。随着日月星辰的运作而运作,随着春夏秋冬的交替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尽管奶奶与大姑私下里想念到刻骨,书信往来却平和悦目,往往都是“一切都好”“请勿挂念”之类。
  大姑不识字,写信要别人代笔,于是对代笔的人敬重而小心翼翼,生怕落下什么,反复叮嘱,真是“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奶奶也不识字,听信要别人念,于是对念信的人也是敬重而小心翼翼,生怕哪句没听清,反复盘问,直到把每一句都记在心里。相思是病,而信就是解药,这一封信可缓解一个月左右的相思。一个月后,相思重新起头,重新积聚。但这是轻症的方子,如若病得厉害,那就得下猛药了———见面。见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姑隔好几年才回来一次。
  “上天边了。”打我想事儿起,奶奶就经常这样自言自语。想得再狠了就骂,一边哭一边骂。父亲每次为他心爱的大姐打抱不平,他说,娘,当初是你让大姐走的。奶奶就哭着说,家里吃不饱穿不暖的,不也是为了她好嘛。那你老是骂她咋?我想她!思念一个人有很多种表达方式,庄户人的粗暴而直接的骂往往蕴含了无限的深情。
  大姑每回来一次,就比上次老一些,她总是一眼不眨地打量着我们这些孩子,说,又长高了,这么大了啊。大姑回来和奶奶住一个炕,夜夜说不完的话,然而一个月后便哭着去,正如同她哭着来。她说家里还有孩子,还有鸡鸭,还有菜园,两边都是家,都是牵挂,大姑酸楚的心便一直在路上,就像她每次总说自己的一句话,我就是个盲流啊。
  奶奶走了以后,大姑再也没回过老家。她就像一棵苍劲的白桦树,深深扎根于鸭绿江畔,开枝散叶栉风沐雨,又日夜守望老家的方向。
  时间携裹着微小的人就像大海揉捏的一粒沙,人生的无奈尽在这时间的感慨里了。
  在飞机上,我听着父亲断断续续地讲,心里涌起阵阵伤感,人说叶落归根,看来大姑这是要落叶了呀,否则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执拗地要回老家。
  白云滔滔,像无边无际的浪花在身边沸腾盛开。人在旅途,我在云上,思绪也轻舞飞扬,想这浩瀚的太空,原来也能寄情乡愁。听人说,天上有多少颗星,地上就有多少个人,现在,我这个地上人倒跑到天上来凑热闹了,我把对大姑的惦念从地上扯到了天上,于是,天和地有了共情,它们相隔这样远,日夜遥望倾诉,却永不能相拥,虽不能相拥,却时刻相对凝视,谁又能说,这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相依相偎呢。
  从长白山机场到长白县城不到二百公里,却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盘山冰雪路,蜿蜒向上,如银蛇林中隐现,其中一个半小时在白雪皑皑的原始森林里穿行,坡陡路窄,两边是沟壑纵横,丛林茂密。苍天茫野,静寂无声。前来迎接我们的三姐夫说森林里野兽颇多,黑熊、老虎时有出没,吓得我们紧盯窗外,不敢高声,唯恐惊动了它们。行至一半时,青冷的天上又开始落雪,茫茫一片。什么是如履薄冰,这就是了。出租车行得很慢,经常在冰雪的路上滴溜溜调转了方向,把我们惊出一身冷汗,而三姐夫和司机却丝毫不受影响,照旧谈笑风生,他们已司空见惯。三姐夫说,这条路是通往长白县唯一的路,前些年不通车只能靠步行、雪橇,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遇上马车捎一程。这句话令我大吃一惊,想当年大姑是怎么回老家的呢?孤身一人穿林海、跨雪原,娇小的身影,急切的步伐,冒着随时被野兽吞掉的危险,只是因为想家。思乡,竟让人产生无穷的勇气与力量。大姑来来回回,峥嵘了岁月,也拉长了思愁。乡愁在长白的黑水里,在日照的月影里,在吉林和山东之间的天上地上来回逡巡,永无止境。
  父亲急切地问三姐夫大姑的情况,三姐夫笑而不答,只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大家一路上忐忑不安,心在半空提着,连喘气也小心翼翼。难道大姑身体不行了?我的心里一阵哆嗦。
  终于到得长白县城,五点半多,雪下得更绵密了,夜暮已然降临。大姑率领表姐姐夫及晚辈们一大群,正站在门口灯下的雪里迎接我们,灯光下,人影交叠,笑声朗朗,我看到大姑精神抖擞,身板挺直,还和以前一个样子-——— 白晰的圆脸,利落的齐耳短发,身材匀称。她口齿清晰地微笑着让我们进屋上炕。哪里是生病的状态?
  炕上炕下满了人,欢声笑语霎时溢屋出巷,关不住的欢喜漫延迤逦,在长白的夜空里激荡,和着这漫天的大雪。
  大姑两腮红润,这个那个地盯着我们看,说一句“胖了”“高了”或“没变样”。我依偎在她的身旁,听她唤我的小名,温暖而熨贴,大家都说我们长得像,我很是得意。血缘,总是比别的缘来的货真价实,纯粹而忠贞。
  父亲问大姑鼻梁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表姐抢着说,唉别提了,自从腊月二十九那天通了电话知道你们要来,我妈就什么病也没有了,每天到村口站着等,她明知道舅舅订了正月初五的飞机票,我们也都跟她讲了,但她就是要天天出去站着,这里天天下雪,路滑,她不小心摔倒了,磕着了。
  大姑啊大姑。她这一生的望眼欲穿啊,就像这长白的雪,四季不停地下啊,或凶猛或缠绵,或零落或飞扬,迷迷茫茫、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缱绻纠缠。
  “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于大姑来说,是无奈。她只能一次次驻足江头,遥望家乡的方向。烟波浩渺,长路漫漫,岁月便在这徘徊凝望里一点点老去,思乡的心由青葱的蓬勃渐渐转为盘虬的凝重。
  我们的到来,仿佛是背来了整个老家,大姑一件一件地问,父母一样一样地答,陈年的人事物都呈现在眼前了,散发泛黄而温馨的问候。
  墙上挂满了老照片,有爷爷奶奶的合影,有我和弟弟的合影,还有一张男孩的大头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三岁时候的样子,这是当年为了大姑的远离而特意照的。该有多少次,大姑久久地仰头凝视,和这些照片对话,和这些亲人倾诉,看着面前的小弟想起他撕心裂肺地呼喊“姐姐”而止不住泪流满面。
  雪又落,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在这亲人久别相见的永夜里。
  炕上的交谈渐成呢喃,渐成鼻息与鼾声,八十多岁老人的满足原只是听一听乡音这么简单。屋外的大江大山,还有大雪密林,全都深沉而静默地舒坦着筋骨,深深地扎进大地更深的深处。乡情啊,尽在这纵横交错的时空里。
  接连几天,我们与大姑形影不离,不下雪的时候一起去逛朝鲜族小康村,一起去长白口岸,一起去塔山看灵光塔,大姑总是腿脚利落地走在最前面,她的机智风趣、敏捷健壮,竟令我们这些晚辈自愧不如。原来乡愁令人病,亦令人焕发。
  大姑没什么文化,她考虑不到什么人间道义、大慈大悲,然而她的大爱却是因为想家而自然形成的。可见一个人的悲悯情怀和文化没什么关系,它只源于内心真挚情感的流淌。乡愁,因日夜流淌不息而成河成海,而波澜壮阔,而静水流深。
  日照少雪,每年的冬天都会承载市民们对雪的美好渴盼,孩子们更是,即便下再小的雪,也能捏出雪人、打成雪仗。这次来长白,儿子和侄女的兴奋几天不退,而我也是为这连绵不绝的雪落而欣喜,大雪封门,真的封门了呀,红泥小火炉的温馨却吸引不了我。我几次独自一人跑到浩瀚无边的雪地里去,看这天地银白,那光滑无痕的地平线与苍天相接,世间万物俱是一白,这可是我曾经在梦里一度向往的情境啊。
  然而,兴奋只是短暂的,孩子们安静下来了,大家的话也都讲得差不多了,可无休止的雪却切断了我们回家的路,飞机和车一律不通行,何时开通,另行通知。大姑笑着说,人不留,天留。其实为了多挽留我们几日,她曾私下里和表姐们叮嘱过计策,可这种天气却令我们感到惆怅和不安。母亲开始唠叨她养的那几只鸡,怕它们饿死。父亲和弟弟开始惦记他们的那几个患者,说到了约定复诊的日子,而我的春节七天假也已经超了。我们开始想日照的蓝天碧海,想那宽阔通畅的柏油大路。啊,才几天,就想家了?是啊,想家了。家,果然是离不开的地方,它让每一颗漂泊的心不再流浪,它照亮每一位游子归来的路途。可大姑呢,她的无处安放的灵魂啊。
  小聚终归是要分别,父亲说有空再来,大姑只不作声,临走的时候道,你说以后还来,哪个以后?我都八十多了,你也六十几了,我并不相信。说着大家又都红了眼眶。
  早晨五点半,朔风寒雪,呼啸着加重了这离别的感伤。大姑要送我们去车站,终于还是被强行拦下,看着我们大包小包鱼贯而出。
  大姑往前撵了几步,便站下了,一动不动,在风雪之中,在我的视线里,站成了一棵白桦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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