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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叹息

  厉剑童
  几十年前,弟弟大约七八岁。那个秋天,正是收板栗和花生的时候。母亲干活回来,吩咐弟弟烧水喝。
  不成想,弟弟的手、胳膊让开水给烫了,疼得嗷嗷大哭。母亲顿时慌了神。父亲呵斥了一声母亲,慌什么慌?去找点獾油抹抹就好了。
  獾油治烫伤是我们那个山区小镇流传很广的一个偏方。可一时到哪里去找獾油?母亲难住了。
  獾这东西长得像狗,又叫狗獾,善于掘地,昼伏夜出,经常晚上出来糟蹋庄稼,而且一吃一大片。那年月缺吃少喝,村里人视粮如命,对獾是恨之入骨。
  父亲说,南山卫轩可能有。那年,冬青他儿烫着了,就找卫轩要的獾油。老二,你快去找他要点来。卫轩是个老光棍,住山上看山。之所以父亲不亲自出面要,是因为那年父亲因事得罪过他。
  二哥腿溜,七八里山路来回一顿饭功夫就回来了。可他两手空空,说,卫轩说,叫你大来就给。
  父亲脸色铁青,吼道,死了胡屠夫就得吃带毛猪?他不给,咱自己熬!
  父亲让母亲先去村卫生室给弟弟上了点药,然后他和二哥去坡里逮獾。我那时十一二岁,正是好玩的年纪,也跟着去了坡里。第一次跟大人出去抓野物,一颗心砰砰直跳。
  父亲一边打听在坡里干活的,最近见到獾没有,一边四下找寻獾的踪迹。终于在东岭发现了几处獾留下的新鲜脚印和粪便。
  晚上,父亲领着我和二哥带着手电筒,在白天发现獾出没的地方支好扣子。獾力气大。担心套着了被它挣脱掉,父亲决定夜里蹲守在野外。我们在一个花生秧垛下蹲好。没有月亮,却有漫天的星,有虫唧唧叫个不停。
  父亲不让我们出声。我紧闭嘴巴,竖起耳朵听动静。先是一只刺猬从我们跟前走过。不多会儿,一只半大黄鼠狼发现了我们,停下来,竖起两条腿,惊讶地望了我们一眼,迅疾朝沟底跑了。
  父亲烟瘾很大,几次从腰里摸出烟袋,又插进腰里。
  夜,静谧极了。
  星辰暗淡下来,只有零散几颗星值班。前面还没听见动静。起风了。之前的新鲜劲早过了,我盹得厉害,只想回去。
  父亲扭头看了我一眼,正要起身,忽然,前面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
  上套了!父亲说着,赶紧起身跑过去一看,居然是一只黄鼠狼。父亲很失望,骂了一句,不长颜色的东西,把它给放了。
  我们返回垛根继续蹲守,都鸡鸣两遍了,迟迟再没动静。
  没指望了。二哥说。
  走呗,怪冷的。我紧跟着说。
  父亲不作声。
  就在我迷迷瞪瞪要睡着的时候,忽然被二哥晃醒了。快起来,套着了!
  我又紧张又害怕,紧拉着二哥的手,跟着手电筒的光亮跑过去。
  亮光下,只见一只长得像狗的大家伙在挣扎。无疑,这就是传说中的獾了。
  愣什么愣?快,踩住脚,摁住它,别叫它咬着!父亲呵斥一声。我打着手电筒照着。父亲用那根木棍叉住獾的脑袋,防备咬人。獾挣扎得更厉害了,头甩来甩去,屁股一次次撅起,两只后爪扒着地,扬起阵阵沙土,扑打在父亲脸上。
  手电筒的光束照在獾的眼睛上,我被那双眼睛吓了一跳。那双不算大的眼睛,像寒星,闪着幽兰的光。瞪着,仿佛喷着鬼火。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二哥一把夺过手电筒,含在嘴里,抽出准备好的绳子,和父亲两人费了好大事才把獾捆绑住。父亲和二哥用棍子抬了,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一路上,那獾挣扎不止。
  抬回家,父亲找了个铁笼子,放进去关好。我也困了,倒头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八九点钟,太阳升得老高了。
  父亲站在铁笼子边,吧嗒吧嗒,不住地吃着旱烟。袅袅飘动的烟,遮住了沟壑纵横的一张脸。
  我蹲在笼子旁,这才看清獾的样子。它看上去和一只成年土狗差不多,全身呈黑褐色,头顶一道又宽又白的杠,白鼻头。肚子鼓鼓的。隔着笼子,我拿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拨拉它的肚子,只见它的肚子一起一伏,像波浪。
  别乱动!父亲呵止了我。
  我才明白,这是一只怀了崽子的母獾。
  父亲的眼里显然多了几分犹豫。终于在吸了大半天烟之后,他“呸”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大口唾沫,拿起一把剔骨刀。
  那獾顿时浑身抖个不停,惊恐地躲闪着,神情如同一个被吓着了的孩子。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惊恐、绝望。我被震慑住了,小声央求说别杀了,怪可怜的。
  父亲瞪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不杀,你弟弟的手什么时候好?
  父亲的刀伸向獾的时候,它却出奇得冷静,没有挣扎,慢慢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随即流下来。我转身跑进屋里。
  等我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收拾好了獾,正用一块破布擦着刀。这时,卫轩来了。
  你——— 来干什么!父亲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说。
  老哥,我不该小鸡肚肠,跟你置气,这是獾油,快给侄子抹上吧。说着,把一个小塑料瓶递给我父亲。
  谁稀罕你的臭油,拿走!父亲吼道。
  卫轩尴尬地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看摊在柴垛上的一张獾皮,将小瓶子放在磨台上,默默地走了。
  后来,村里来了收兔子皮的,那张獾皮本来能换几个钱,父亲却不顾家人的劝阻给埋了。
  再后来,我们每次说起弟弟的那次烫伤和獾故事,父亲都一言不发走到磨台根下蹲着,吧嗒吧嗒吸烟。
  三十年前,父亲去了,临终前叹了口气,断断续续说:要是那年、卫轩能、早来一袋烟功夫,那獾也就……唉!
  俄顷,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父亲瘦削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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