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直
人生是一次漫长而又短暂的旅行,沿途中遇到的许多人、许多事和许多风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岁月的长河里已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唯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跟随何乃磊老师学习绘画时的一些细节,却一直让我久久难以忘怀,它变成了记忆之树上永不凋谢的绚丽花朵,常常在我午夜的梦境里摇曳。
倒贴的学费
16岁那年,我拜青年画家何乃磊为师,学习绘画。当时,何老师是莒县小店乡文化站站长,人长得很瘦且头发不多,单眼皮,薄嘴唇,但清秀儒雅,干脆利索,和蔼可亲,虽然年轻,但也是全国有名的花鸟画家了。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孩子,一开始,我认为何老师不一定看得上我,但见面后,何老师丝毫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欣然接纳了我。当时在何老师门下,还有一个徒弟叫杜振新的,他比我年长,且出道比我早,我称他为杜师兄。在生活上,何老师一家也对我们关怀备至,把我俩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因此,我们发自内心地管何老师叫叔,管他妻子叫婶子,和他的子女也都以兄弟姊妹互称。按常理说,既然拜师学艺,就应当缴纳学费的。但何老师不仅没有收过我们一分钱的学费,还免费为我们提供住宿,不时地安排他妻子做一桌子好吃的,让我们解馋。学习绘画,是一项很耗费钱财的艺术,光是专用纸张,就是一笔很大的开支。由于家里穷,我平时只能用一些普通的新闻纸练习。有一次,何老师看到我又在新闻纸上画静物,叹了口气说:“穷人家的孩子要想成才,真难呀。”然后,默默地从他抽屉里,拿出一摞素描纸,递给我说:“省着用,反正面都可以练习。”从此,何老师时不时就送我一些素描纸、铅笔、颜料等绘画所用的必需品。在跟何老师学习绘画的那段时间里,我所用的素描纸绝大多数都是他无偿提供的。其实,我很清楚,当时何老师的家境并不富裕,妻子没有工作,两个孩子还都上小学,这些费用都是何老师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从何老师送我的素描纸里,我分明感受到了像大地一样深厚的师生情。
一个苹果的故事
何老师治学非常严谨,平时总是手把手地教我们造型、着墨、施彩,一个问题往往给我们讲十多遍,直到我们弄通弄懂为止。初到何老师门下,我就做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蠢事。一天中午,何老师到画室辅导我画素描静物。那是一组用陶罐、啤酒瓶和一个苹果组成的构图,他详细地给我讲解了各个物体之间的主次、透视和光影之间的联系。我听得既认真又有点惶恐,总担心老师发现这组静物背后的一个小秘密。我画完第一幅,何老师感到不满意,耐心地给我讲评了这幅作业存在的问题和不足后,又决定重新打乱静物的摆放位置,让我根据他的要求再画一幅。当何老师拿起摆在前面的那个苹果时,我的心刹那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最担心的事情还是露馅了。因为在苹果的背面,被我用稚嫩的小馋嘴啃了一口,单从苹果的正面是看不出任何端倪的。何老师看了看苹果,没有说什么,重新布局后,又让我继续画,直到他满意为止。记得何老师临走时,从他的手提包里掏出一个苹果,递到我手里说:“孩子,吃吧。吃完后,继续画,吃得苦中苦,方能事业成,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我清楚这个苹果,本来是何老师准备拿回家,给自己孩子吃的,可看到面黄肌瘦的我,还是改变了主意。“对不起,叔。”我惭愧地用双手接过何老师手中的那个苹果,顿时泪眼湿眸,要知道,在那个物质高度匮乏的年代,一个苹果的重量在一个少年心灵天平上是多么沉重呀,那是我今生吃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又香又脆的苹果。
温暖的被窝
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大雪纷飞、阴风怒号、滴水成冰的夜晚,和我一个宿舍的杜师兄临时家里有事,早早回家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天气实在太冷了。我感到刺骨的寒风仿佛像施了魔法似的,穿过门窗、墙壁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我抱紧双臂,蜷着腿,赤条条地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地“咯咯”打架。为了御寒,我只好把脱下来的棉衣、棉裤和大氅全都搭在被子上,但仍然解决不了问题。就这样坚持了2个多小时,还是不能入眠。于是,我干脆坐起来,用记英语单词的方式来消磨时光,但仍然不行,由于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母像蟹爪爬一样,无法辨认。“阿嚏”“阿嚏”“阿嚏”,忽然我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咸涩的鼻涕流到了嘴角。这时,我感到更冷了,肌肉在不停地抽搐,浑身大汗淋漓,额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咚咚咚”,正当我一筹莫展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我披上衣服踉踉跄跄地来到门前,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何老师。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一个箭步跳进屋内,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那张蜡黄的脸,伸出手摸了摸我那滚烫的额头,说:“不好,你感冒了。天太冷了,今晚别在这里睡了,到我宿舍里咱爷俩通腿吧。”“叔,那怎么行?不能传染了您。”何老师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所谓通腿,是沂蒙山区的一句俗语,就是两个人脚对脚在同一个被窝里取暖。“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些。”何老师让我裹紧衣服,拖着鞋,一把将我拉进他的宿舍里。因为何老师的宿舍和我们的宿舍仅一墙之隔,平时他都回家住,工作忙或加班时才在宿舍落落脚。来到何老师宿舍后,只觉得一股暖流扑面而来,他先是找来感冒药让我服下,又将碳炉子生起火来,然后嘱咐我抓紧睡觉。那一晚,我躺在何老师的被窝里,充分感受到了恩师的温暖、恩师的善良、恩师的圣洁。我的泪水打湿枕头,窗外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在我梦境犹如芬芳的梨花飘落。
人生易老,一转身就是一辈子。岁月的风霜眨眼间染白了我的双鬓。由于工作没有取得什么成绩,我总感到辜负了恩师期望,致使多年来一直没有勇气去拜见恩师。如今的何老师,早已成为了蜚声海内外的著名画家、教授和沂蒙画派的创始人。夜阑人静,每每忆及跟随何老师学习时的一些细节,我常常泪流满面、不能自抑,他用善良激励着我——在人际关系越来越功利化的今天,如何用一颗真诚的爱心去对待弱者,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他用成就证明了一个朴素的真理:艺术只有用人格支撑,才能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