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文君
那被季节放牧的茫茫岁月
季节永远是土地的主人,种子是季节的情人,父亲是仆人。
少年的我,则是季节的门童和小厮。
春天,长满田间溪头的野菜,是天上撒落的繁星。我要按照时序,把它们一篮篮供奉母亲的灶台。
初夏,父亲把镰刀磨出麦杆喜欢的声音。我游走在高桥小盆地的田字格里,用米勒画笔下的弯腰动作捡拾麦穗,捡拾阻击饥荒的粒粒金黄。
秋天来了。季节有多少神秘,那些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的秸秆就结荚、成穗多少宝藏。而大地之下的收获也是分层的。遗漏亦是分层的。作为小小的拾秋者,我的责任是颗粒归仓。这也只有我们这样刻苦的小手艺人能够做到。
真正让人丢魂落魄的是冬天。那时的雪一场接一场。父亲把攒下的力气用来睡觉。我生活的广阔半径骤然缩短为两点一线。而对世间万物的感知,也被寒冷冻得僵硬。书本和功课,在这个季节倒成了最受用的东西。
雁过无痕。
我双脚留在故乡的那一行行印章,已了无踪迹。而被季节放牧的茫茫岁月啊,如今依然在我的血液奔流不息。
高耸的季节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中间缺了八月。八月被玉米林高粱地占据着。
八月是虚心的高杆作物的王国。
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玉米们只能在匆忙中到达约定的高度,并且赶在雨季来临之前,完成扬花、授粉、抽穗。
高粱也是。
七月的每一天都热辣辣的。
七月里每一天玉米高粱都在拚命劳作,汗流浃背。
风吹来,雨打来,北方原野上演奏出这个季节独有的、最好的天籁——
每一片玉米叶子都是善舞的长袖。每一片高粱叶子都是柔软的抒情之诗。
而每一棵虚心的、裸露着根节的秸秆,都奏响了母性的、只有静谧的夏夜方能听的懂的、胎教般的箫音。
初伏,中伏,末伏。
十天,二十天,又十天。
对于玉米高粱,每一伏都在争分夺秒战高温,斗酷暑。
每一伏都是一场保卫胜利果实的战役。
如果遇到狂风暴雨,只能打一场遭遇战。
那些率先倒伏,躺在水泊中的同伴,就是受命阻击的战士,它们掩护了大部队,它们是北方大地的无名英烈。
这个季节的天幕低垂。
这个季节的天际线是高杆作物的天际线。
这个季节的原野,山岭下的村庄,村庄里的鸡鸣狗吠是需要重新审视的。或者说,是用来审美的。
我就是在家乡的西北山,东山,南岭上,在不经意地惊鸿一瞥中,被青色的玉米地红黝黝的高粱地深深地撼动,并且在深深地注目中,完成了我的成人礼。
雨后初霁的庄稼地,仍然在自然浇灌着雨水。
上面的叶子,通过雨滴敲打、提醒着下面的叶子。
此时的高粱玉米,每一棵都是独处的蓑笠翁。它的发须,则是彩色的。独钓着立秋后越来越浓的秋意。
此时的刺猬和同样披着蓑衣游走的父亲们是快乐的。
刺猬有着取之不竭的食物。父亲则随手捡起几个嫩玉米,挂在锄头上,成为这个时节乡间最美的夕照。
如果你要读懂北方,就选择有高粱玉米生长的季节到来。
这个季节,大豆、豌豆、蚕豆……,黑豆、绿豆、红小豆……,谷子、荞麦、棉花……,瓜果菜蔬,它们同样拉风,一样也未缺席。
还有深藏不露,在地下结党、三五成群的另一种粮食,以高产著称,深深镌刻于乡村饥饿的记忆。
如果这个季节你莅临北方,北方既是隆重的,又是谦恭的;既是热烈的,又是内敛的;既是铺张的,又是简约的;既是无私的,又是自恋的;既是清醒的,又是梦呓的……既是最高的礼遇,又是情深意长。
拥有玉米高粱的秋天相当于王袍加身。而盛极必衰,大地完成收藏之后,北方又回到裸露、落寞的日子。
那些寄养于高杆作物的、喜欢啄食的鸟雀。
那些毛皮油亮、身形有些笨拙的野兔。
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獾鼠、刚刚出壳的雏鸟……
与我们一起陷落进深深地追忆与怀念,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北方,北方的荣耀与名誉,被镰刀与锄头永远牵挂着、眷恋着的北方的夏与秋——
既适合俯瞰,又适合仰视;既适合赞美,更适合咏叹!
北方雨季
在北方,雨说下就下,只有雨能让人落荒而逃。
正在忙着各自的活计,正在躬着腰,朝着脚下的土地使着韧劲。
此时,总有先知先觉者,从某一朵黑云里,抑或从腋下穿过的一绺凉风,捕捉到试图偷袭的雨意。
随着他的一声吼叫,雷声响起,我们奔跑起来,我们跟在父辈身后,开始与乘着风辇的阵雨赛跑。
这样的雨奔是激动,酣畅的,调皮而令人向往的。雨点在身后噼啪作响,玉米高粱也在奔跑——— 它的大叶子变成了欢快的大脚板子。
灰白的野兔也奔跑起来,它们从花生地抱头鼠窜到棉花地。
大雁嘎嘎叫着与鹰从头顶掠过,向山岩间的巢穴比肩冲刺。
跟着下地的黄狗荒不择路,四蹄飞过,绊掉了路边随遇而安的香瓜。
只有牛哞哞叫着,原地踏步,因为主人还未来及给它下达指令。
而我们躲雨的结果,常常是半途而废——
不是被雨淋得更彻底,更完败,就是雨戛然而止——我们须原路返回,在耿耿于怀中,继续未完成的劳作。
北方的雨季啊,就像地里的作物一样没有规律:玉米林深处有时偷长着有漂亮花纹的西瓜;而在西瓜地,往往又揭竿而起了几行芝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