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昂
认识朱祥林老师,是在1961年之秋,暑假中考,我于五莲一中初中毕业,考入高中四级。那一年,全县共收八十八人,两个班,我分在四级二班,至今尚记得那年语文卷的作文题目是《读了一个革命故事之后》。
高中入学,师生面目皆新。当年高考考俄语,我们便学开了俄语。开始接触外语,颇有兴致,同学见面也会用“赫拉少”“达斯维达尼亚”说你好与再见,知道了列宁和约瑟夫·斯大林及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的名字如何用俄文书写。
教俄语的老师叫朱祥林。他身材细瘦,白净的国字脸上架一副黑腿金边镜,文人气甚浓。与这位先生也真是有缘,班主任让我任俄语课代表,所谓课代表,那任务也就是收发作业。一星期五节俄语课,收了作业要送到办公室,老师批完,再去取回分发到每位同学的课桌上。正是因担此任,自己也就多了些敲老师办公室门的机会。
朱祥林老师是杭州人,初始听课,他那汉语解说,同学们难以听懂,待上课久了,交往多了,也就渐渐明白些了,诸如上课提问时叫“靴得江”,是点后排姓岳的那位同学,叫“王桂非”,那是叫女同学王桂芬答题。上课久了,南方口音的障碍便消除了。
老师那课讲得好,大山里的学生在高中阶段首次学俄文,也就生起浓浓的兴趣。一旦乐意学也就记得牢,什么俄文朗读,俄译汉,汉译俄,皆让先生大喜过望。我这位收发作业的代表,还发过无数次一张张一页页老师自编自刻的腊板印刷的讲义,那俄文印刷体,写得又快又好,且深浅有度,油滚子一推,一清二楚,不似有的讲义,不是这里墨深了一团黑,就是那里刻浅了看不清楚,让同学之间还得互相猜校。
三级的校友张跃勋,他比我大两岁,不但文科好,且打一手好篮球。这位消息灵通人士私下告诉我,朱老师是山大毕业,学历史的。1959年,分到五莲一中,因无俄语教师,学校让朱老师改行教这门课。虽初教,教我们三级,还教过我上边几级,他凭的是一本《俄文教学》,一本《俄华大词典》和一颗热心。1961年,他教的学生首次参加高考,那俄语成绩,在昌潍地区还不落后呢!
那是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缺粮不说,连几尺粗布亦难寻,男同学无好衣,女同学也少有让人注目的花衣衫。那是个朴实无华的岁月,自然,为人师表的老师,也各个朴素简单,只是衣服上比学生少了几块补丁,干净整洁而已。朱老师的着装,记得底色为灰,冬天一身灰棉衣,夏天一身或灰或白的衬衣。
校园内小河北岸的塔松,又冒了几尺尖,学校礼堂前的荷塘里的花开了,小河南岸的芙蓉树,绿伞上红霞般的羽毛花,已开到了第三年,我们四级学生也就忙着准备高考了。绿伞上的花开了几羽,何日飞飘散落于小河中,当日师生皆忙成一团,早已记不得了。那些深情的遥望,只记得先生在我的留念本上写下了励志语,自然是我熟悉的朱体硬笔书法。
我们高中四级的学生,是受益者,朱老师教书质量列前。其余教语数物化史各科的老师都是过硬的尖子,自与俄语成绩齐头并进。那时,五莲高考的学生少,尚不能设考场,还要奔波百里去诸城师范考点答卷。记得朱老师也特意穿了件新夏衣,去诸城陪考,在俄语考试之前,再对学子细细叮嘱一番。山里的孩子也争气,我们班同学杜光华,还考上了当俄语翻译的院校,五莲八十名学生,各大学录取了三十多名。在山东昌潍地区,四十万人口的五莲,是个1947年方建的山区县,学生考好了,老师脸上有光。
出身于农家的我,自是个幸运儿,也考上了省城的师范院校。在千佛山下,也就有了听刘明凡院长报告的机会,这位院长可是当年在武汉与郭沫若先生一起工作过的同事。自然,也听了田仲济教授讲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些有名作家写诗写书的故事。
毕业后,我于1970年回故乡一山沟中学教书。闻听朱老师去了石场中学,后又去了于里中学任教。在于里中学,一心为学生的朱老师,省吃俭用买了一个小收音机,吃饭时,把好学英语的学生招呼一堆,围了学校伙房的磨台子一圈,共听英语广播。这几个乡村孩子,后来皆考入大学外语系,毕业后又回到故乡,成了五莲中学外语教学骨干,把外语教学推上了一个新高峰。在杭州获此信息的朱老师自然高兴万分。
1978年,他终于调回了杭州。自1959年来山沟,到1978年离开五莲,多少个日日夜夜啊!当纺织工人的母亲去世,儿女长大成人,自己的养育之情实在不多。为了五莲的学子,他一直过着与妻子两地分居的日子。
回杭州,在江城中学复本行教历史的日子,朱老师是欢快的。教书之余,他组织了一个历史访古小组,带学生去六部桥河中寻古币,探凤凰山南宋故宫遗址,瞻马一浮纪念馆,拜岳庙观碑廊,与学生评说宋高宗为岳飞竖的平反碑。这个组的成员,后来有的成了杭州的规划人才,有的成了马一浮纪念馆的工作人员。
湖山有灵,定知师心。先生退下来的日子,去柳浪闻莺散散步,骑车去苏堤转转,再去曲院风荷的御酒坊忆忆旧,这里曾是他上中学的老地方,去万松书院凭吊梁祝遗迹,去南屏山慧日峰寻司马光石刻,闲时去湖畔居品品茶。当然也忘不了云居山,这座闹市中的寂静山林,少年时,从环翠楼上山,过十二生肖石,经紫阳山腰到云居山的山路,不知走了多少遍。如今,可以去山东麓的积翠亭坐坐,脚下烟火万家,极目云天,气象万千,人在仙境亦如梦。先生考证的李渔晚年居住的“层园”,也在此山中。
徘徊湖畔,遍访胜地的朱老师,探史兴发,几不可收。你就先看他写的那些文章的大略内容吧。诸如重建风波亭始末,众安桥南宋三英烈碑,名将张宪之庙,乌龟山官窑遗址,亲历雷峰塔的重建,丹井留千古,张苍水囚禁在何处,良渚古城之我见。
杭州城景点修复,先生又成了大忙人。他给杭州城建出了点子,高唱钱塘江杭州之母亲的赞歌,什么小议杭州人文景观建设,杭州城标之我见,还是叫天凤阁好,议题之多,内容之广,只在其出版的书中就有60余篇。让杭州人熟悉了这位在外工作多年的热诚市民。
2009年4月,闻听老师年逢八十,我与一中毕业的校友徐敏宗和刘祥荣去杭州为先生贺寿。
那是个师生相聚欢快的日子。朱老师当导游,与我们探岳飞父子遇害地,寻当年的大理寺狱,风波亭址。过断桥,去西泠印社,听朱老师讲吴昌硕治印。早已倒掉的雷峰塔盛世重修,自然要登临赏湖光,何况里面还有朱老师建议用黄杨雕刻的白蛇传故事。张苍水与章太炎的纪念馆应当去逛逛。苏轼馆更不能漏,这是朱老师十分喜欢的人物。喜欢历史的先生,自然要去马一浮纪念馆一瞻。康有为住过的丁家山,不忘一登。西湖岸边的汪庄和刘庄要进去看一下,伟人读英语处,有石在卧。记得毛主席独立寒冬的雪地照片,就摄于此。
连日奔波,80岁的老人仍精神矍铄,为了让朱老师稍作休息,去绍兴访鲁迅故居,拜书圣到兰亭,就没有让先生同行。
钱江水滔滔,师生情浓浓。在杭州与先生还是要分别了,那一晚,学生设宴敬师贺寿。学生举杯敬,老师笑脸迎,祝福似蜜甜。来杭几日老师倍忙,导游讲史,令人感动。那谢语便溶酒一杯复一杯,平素无酒量者,此刻也成了豪饮派。
为五莲教育做出奉献的朱老师,山区的学生没有忘记您,不少学生去看过您,有学生到杭州为您贺寿,有个您的学生钊安洲曾六次去杭州探望过您。每年教师节,都有学生写文写诗念记您,艰难岁月有真情。
不忘怀五莲的朱老师,在2000年之夏,他携师母回到自己教过书的一中。拜访老校长和老同事,与当年的学子欢聚。学生陪登五莲山,游九仙山,忆苏轼知密州,看马耳双尖,说东坡之胸怀。见一中院内,今日书楼座座,奇花异草如同花园。若要寻旧筑,只有旧日学校中间有穿廊的大办公室还在,几株法桐几棵白杨,已经粗壮得没了昔日的单薄。穿校园而过的小小清溪也不见了踪影。当然,故地重回,心情是愉快的。看到健在的朋友和同事,看到自己教过的学生在各自的工作中皆有所建树,先生心已满足了。尤其是当年在于里中学的外语课外小组,小组成员一个成了一中的校级领导,一个成了教导主任。他内心那个乐啊,便叫了他们在大办公室前留影。
对自己教过书的一中,先生情义诚诚。在告别时,他与今日的校长说,虽然是山区,一中的教育质量一直这么好,我也做点贡献吧,就让我的亲戚沈鹏为一中题个牌子吧。老师说到做到,后来老师便寄来了沈鹏先生的题字,背面的碑记,朱老师是认真看过了。如今题字的五莲花岗石横立于一中大门口,这里成了路人瞩目的一景。每当校友回校重游,也必在此石前合影留念。
与朱老师的信件来往,是他回杭州后。1980年初,我在石场中学工作。因我知先生曾在石场教过书,便发一信,汇报自己到这个贫困地区教学提升质量难度之忧。先生来信,自是一番打气鼓励,并说,他对石场人印像极佳,你知道吗,石场山上的柞蚕蛹,好吃着呢!随后,便寄来初中和高中的各科油印资料,一捆又一捆,乐坏了山沟里的这群任课老师。杭州名师编写的练习题,能没水平么?那时朱老师正在杭州江城中学教书。后来我去街头中学任教,他又寄了不少资料,就怕山沟里的孩子“吃不饱”,朱老师的心细着呢。
退休后的我,“东施效颦”到故乡的九仙山住下来。先生一听我入住山里,高兴地来信,说我闲下来了,读点书写点文字,也好为家乡的历史留下点印痕。为师湖风山骨胸阔格局大,自己无力登老师竖的天梯,也就只好在每年秋天,山中的板栗收获时,寄几斤栗子,花生摘下来,寄几斤花生,让先生回忆一下五莲栗子与花生的味道,香不香,甜不甜。山中住了二十年,也就寄了二十回。中间还有书信常邮,电话常打。有时我懒了,有半月二十天不通信息,九十多岁的朱老师便来电问因。
今年清明过后没几天,朱老师打电话,说给我寄了新茶,让我查收。不几日,便收到一盒新龙井茶。开盒,香气扑鼻,让我记起上次去杭州为先生祝寿时去龙井的事。先生祖居龙井村,这里以盛产龙井茶闻名,我们三人去的时候,正逢户户炒龙井茶,香溢竹林外。
书至此,窗外东岭传来了唰唰声,问邻人,老王头在打栗子,他的早熟品种开始收了。估计山中的板栗在中秋节前后也就好收了,我一定得挑几斤上好的栗子寄给先生,让他也一品今年山中的板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