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秋月
周末和朋友在公园野餐,这里有许多的香樟树,选了一处人少幽静的地方将野餐地毯铺好。静静地坐下来抬起头,发现此时虽已入秋,万物红衰翠减、与夏同归,但是眼前的这颗参天的古樟却层层叠叠、尽显翠绿。直至傍晚,我们才收起野餐的欢愉缓缓离去。
回去的路上,想到张爱玲有一句经典语录说:“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于我而言,香樟之香,亦是一曲双重奏,既奏响着清晰可辨的喜悦之音,又低吟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愁绪。张爱玲的忧愁,或许缠绵于爱情的曲折、友情的离散、亲情的牵绊。而在我心中,那份淡淡的忧愁,却纯粹而直接,它源自那深邃且永恒的亲情纽带,如同根植于心田的古老樟树,历经风雨,依旧坚韧不拔,枝叶间散发出的,是割舍不断的思念与依恋。
儿时记忆中,外婆家的后院悠然矗立着一棵香樟树,我读小学时,那树已蔚然成林,高约六七米,枝叶繁茂,绿意盎然,宛如一位慈祥的守护者。在我心中,外婆虽未识得多少文字,却以她独有的方式,成为了生活的“艺术家”。她于香樟之左,精心挑选数块青石板,错落有致地堆砌起一座简朴而不失雅致的洗衣台,仿佛是大自然与人间烟火和谐共生的见证。而在树的右侧,则静静伫立着一口圆润的大水缸,它不仅是储水的容器,更是外公捕鱼归来后鱼虾欢腾的乐园。每当夕阳西下,这一幕景致便显得格外生动:青石板、香樟树、圆水缸,还有那偶尔跃出水面的鱼儿,共同勾勒出一幅淡雅而富有生活气息的水墨画卷。
外婆家的后院儿挨着山林,秋天,我常去山上捡柴,见过太多树了:柏树、柳树、槐树、桂花树,还有枣树、核桃树等等,可偏偏香樟树是我最喜欢的,因为我对它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
在乡下的春夏秋冬,只要一下雨,我的身上便会起许多红色的小疹子,奇痒无比。一抓,皮肤上拱起条条红印痕,许久才消失。我曾涂过各种花露水、药膏,都只能治一时。外婆不知从村里哪位深谙民间土法的老者那里听来,说是用香樟来熬水可以根治这种疹子。
外公闻言,心急地用绑好的竹竿勾下香樟枝叶,外婆则细心地将这些香樟枝叶扎紧、煮开、晾凉,然后给我泡香樟浴。我浸在琥珀色的香樟浴里,完完全全地被这股温暖的爱意所包裹。
有时候想想觉得挺对不起后院的香樟树的,每个季节都要因为我被薅好几次。外婆给我洗香樟浴的时候我悄悄地问她:“外婆外婆,香樟树这么薅不会被薅秃吗?”外婆闻言咯咯地笑了起来:“傻孩子,要说其他树还有可能被薅秃,但香樟可不会,你看它枝繁叶茂,生长极快,也不挑剔生长的条件,自己很快就会悄悄地长出了枝桠了。”
自幼年起,后院那棵挺拔的香樟树便成为了我心中的秘境。我乐此不疲地在它粗壮的枝干间穿梭攀爬,更以那圆润的香樟果作为弹弓的秘密武器,编织着童年的无限乐趣。外公外婆常坐在树下纳凉,外婆趁着月色纳鞋底,我有时玩累了就瘫在外婆怀里,听香樟树的叶子“哗啦啦”作响。月光如洗,从稀疏的叶缝间倾洒而下,为这静谧的夜晚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银纱。夜幕低垂,星光点点与月色交融,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更平添了几分乡间的宁静与悠远。这样的夜晚,简单而美好,如同香樟树下的梦,悠悠然,让人沉醉,不愿醒来。
如今,离开家乡早已多年,外公外婆也已离开人世,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老家后院里的那颗茁壮的香樟树,想起泡过的那一次次香樟浴,想起那些我躺在外婆怀里的夜晚,似乎隐约还能闻到那股香樟的气息。
那天之后,我常跑去那个公园静坐,我在空气中秋天的味道里努力地寻找着香樟的清香滋味,这香味中有我再也回不去的欢乐童年,有我再也见不到的至亲之人,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美好回忆。我就静静地坐着、坐着……坐到夕阳渐渐从叶的罅隙中褪去,坐到香樟树的轮廓在暮色四合中变得模糊,我才缓缓向家的方向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