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辉
以前的小院,最怕下雨。“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那是文人的浪漫。对于贫苦百姓来说,一旦下雨,“无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枕头边需要放一个盆,被子上必须盖一层塑料布,那时候的雨声滴答,绝不是愉快的体验。
后来村里很多人家都盖起了平房或楼房,我家也不例外。但平房屋顶,有时候还是漏雨。于是每年,父亲都会买回工具,在房顶上修修补补,一边修补一边感慨,啥时候天不下雨就好了。母亲责怪:“天不下雨,庄稼咋办?”哥哥说:“要是天下雨,只下地里不下屋里就好了!”当然我们都知道这想法的荒谬,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那时候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有一个能遮雨的、干净舒适的院子。
时间过得很快。好像只是转眼间,我和哥哥相继离开村子,在城里买了房子,住在了高楼里。但高楼的一大坏处,便是听不到雨声。二十多层的高度,雨纵然能落到小区的芭蕉梧桐上,滴答声也已湮不可闻,诗情只好退避。
去年终于说服父亲,把老家的几间老屋拆掉,新盖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屋子,小院终于换新颜。
从此,我几乎每周都回老家。今天带回去几株月季,明天栽两行竹子,后天又种几畦辣椒茄子西红柿……又带工人回家,测量搭建了一个葡萄架。院子建好后,常常盼望一场大雨。除了植物需要浇水,更有一点说不出口的私心,就是听雨。
终于,一个闷热的下午之后,天空慢慢聚起满天乌云。又等了许久,忽然“呼呼”一阵狂风,好像给深色暗沉的天幕撕开了一道口子,闪电、雷鸣、大风同时灌进来,极大的雨滴狂乱地落,又一道闪电之后,“哗哗”大雨倾倒而下。
站在廊下,看豆角的叶子随风雨高兴地呼啦啦翻转,像调皮的孩子故意踩水;葡萄还小,紧紧抓住棚架不放;月季随风起舞,居然舞出一种阳刚之气;那几竿竹子最是潇洒,倚着白墙微微环视众多植物,像是安慰又像是庆祝……庆祝什么呢?这满院的风雨大作。
这狂风骤雨,给人一种痛快的感觉,仿佛胸中块垒一洗而空。想起清代才子张潮在《幽梦影》里的句子:“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比喻精绝。一场雨痛痛快快地砸下来,原本困于酷热的人们得享片刻清凉,时常困于干渴的蔬菜花草得畅快痛饮。
很快,雨停了。雨后的空气带着一种泥土的气味,一种遥远的山野气息,开怀呼吸,如嗜酒之人痛饮美酒。再看小院,雨滴挂在各种叶子上,还有西红柿、豆角上,好像满院子红宝石绿翡翠闪闪发光,我居然如此富有!
父亲笑着说:“以前是怕下雨,现在是盼下雨啊!”
回城里已经是晚上。城市里一切如旧,环卫工们在打扫被风雨打落的树叶,警察们在路口指挥交通;超市门口,小货车卸下各类商品,医院楼顶,一个闪亮的红十字标志高高地亮着……
忽然有一种特别的心安——其实,我一直都是富有的吧。就算没有老家的小院,现代社会里,超市里各种蔬菜不缺,街道两边饭馆林立,店里各种服装四季换新……今夜某辆货车里的一把蔬菜,明天就会出现在另一家的餐桌上;某个工厂里的一块布料,过几天就是一个人身上的新衣;修车店里,一辆保养好的汽车,承载着某一人或一家的启程……岂不是这世间的另一种浪漫?
今夜,我可以把院子里的雨滴当宝石,也可以把菜市场花卉店宠成“东篱”,也可以把一个个红绿灯,当做现代人的“长亭连短亭”……既然古人可以于无弦处听琴音,于无色处看繁花,那么我也可以,于高楼无声处,听小院风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