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丙奎
孩子做着作业,忽然兴致大发,说要考考我什么是“五谷”。“稻、麦、黍、稷、豆”,我凭读书时的印象脱口答道。他说:“不对,不是豆,是菽(shu)。”我略得意:“菽就是豆,而且指各种豆,例如黄豆古代叫戎菽、荏菽。”我还找出《诗经》里“荏菽旆旆,禾役穟穟”的句子,想趁机给他“加菜”。他撇撇嘴,并不感兴趣。“你只知道五谷,我还知道六谷”,我故意吊他胃口。“骗人,哪有什么‘六谷’,过年人家门上贴的都是‘五谷’,你见过谁家春联写‘六谷丰登’吗?”我哑言,然而并没有骗他。
“六谷”的提法最早出自郑玄。《周礼·春官·小宗伯》:“辨六齍之名物,與其用,使六宫之人共奉之。”郑玄注:“齍讀爲粢,六粢謂六穀:黍、稷、稻、粱、麦、苽。”由此可见,“六谷”的真正说法和具体所指,均出自东汉郑玄的经注,郑玄是汉代经学集大成者,他的经注被后世奉为经典,值得采信。《周礼》记载了周天子的饮食情况:“凡会膳食之宜,牛宜稌,羊宜黍,豕宜稷,犬宜梁,雁宜麦,鱼宜菰(gū)”,不但记载了菰,而且指出了菰与鱼搭配食用是最适宜的。
鱼稻一家,菰稻也是一家。菰这个五谷编外的“第六谷”,外形与水稻相似,多生于河沟水泽,细茎,散穗,结实为菰米,民间多称“雕胡米”,在各地另有雕苽、菰蒋、茭米等不同的叫法。唐王维“郧国稻苗秀,楚人菰米肥”,李白“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储光羲“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杜甫“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柳宗元“香饭舂菰米,珍蔬折五茄”,郑谷“闲烹芦笋炊菰米,会向源乡作醉翁”,韦庄“满岸秋风吹枳橘,绕陂烟雨种菰蒋”,北宋苏轼“应念潇湘,岸遥人静,水多菰米”,贺铸“莓苔与菰米,何处是湘天”,南宋陆游“二升菰米晨炊饭,一碗松灯夜读书”,说的都是菰结实后的菰米。
孟浩然感叹“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菰在生病后,不但身价不减,反而备受欢迎。菰就是这么一种神奇的植物,一旦生病,反而会摇身一变,变粮为蔬。菰在染菌后,茎杆会急剧膨大,变得鲜嫩可食,这就是我们三餐常见的茭白。《本草纲要》“附方”载:“菰本作苽,茭草也。其中生菌如瓜形,可食,故谓之苽。其米须霜雕时采之,故谓之凋苽。或讹为雕胡。”中医药名词库对“茭白”的定义:禾本科植物菰的花茎,经茭白黑粉菌的刺激而形成的纺锤形肥大菌瘿。看来《本草纲要》所言不虚,古人仅凭经验就能准确判断茭白是菰“生菌”而成,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据说,今天为采收茭白而培育的菰经过层层选育已失去结实功能,即使没被黑粉菌感染也只开花而不结实,成为结结实实的蔬菜了。
菰被驯化成了蔬菜,菰米自然逐渐从河流江湖上绝迹。至于是什么时候退出国人的餐桌,有人说是南宋,我看不是。我国历代诗词中都能看到关于菰米的踪迹,且不说前面提到的唐宋诗词,其后的元明清三代也都有关于菰饭的记录。元谢应芳《简张希尹》“秋风响梧叶,甘雨熟菰米”,王逢《秋感》“豆苗瓜蔓未应稀,菰米莼丝积渐肥”,张可久《朱履曲》“新炊菰米饭,道和竹枝歌”,明高启《姑苏杂咏松江亭》“欲炊菰米饭,待月出海白”,清张英《食菰蒋米》“自是水边饶雁膳,何时采采入甜羹”,都还明确写到了菰饭。
浙江湖州曾以菰为名,古称菰城。想必当时的菰城,周遭一定是一派菰叶如林、茭米飘香的景象,只可惜这样的景象如今再难寻觅。我曾在网上看到有人在山东江苏交界的微山湖附近发现小片的菰,植株大小和水稻类似,只是穗头稀疏,结实了了,看起来有重新退化成野草的趋势。
菰,一部分被驯化成蔬菜,一部分退化为野生。如今,想吃一口菰米已经殊非易事,好在菰米的分布还算广泛,据说在欧美的沼泽地区还有种植。目前国内的菰米都是进口商品,取了个新名叫作“野米”。我因为写菰米,所以特别想尝一口它的滋味,于是在网上搜寻,售价多在150元左右一公斤。因为是冷门食品,价格又贵,很多商家设了二两一份的体验装,我看价格能接受,于是下单买下一份,心里想着无论如何得亲口尝尝祖先吃过的粮食,至于味道,其实已经不重要。
结实能充谷,多病而作蔬。菰这种植物,江湖飘零,进退裕如,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