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丙奎
假如今天要在众多蔬菜中评选一个“国菜”,我一定会选白菜。
齐白石喜欢画白菜,他在自己的画作题跋里写:曾文正公云鸭汤煮萝卜白菜,远胜满汉筵席二十四味。余谓文正公此语犹有富贵气,不若冬笋炒白菜,不借他味,满汉筵席真不如也。他还曾为白菜鸣不平:“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中之王,何也?”
有人说,中国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堆起来得有北海的白塔那么高。可惜的是,憨实可亲的大白菜,因为产量大价格又极便宜,如今渐渐有了不上“席面”的趋势。在我的老家请客,如果饭桌上出现白菜,主人大概率有背后被讥笑吝啬的可能。小时候,每当我们在学习的时候偷个懒,老师便会责骂我们将来怕是要留在老家“啃白菜”。记得我当年刚参加工作时,有一个表弟从深圳辗转来无锡找工作,我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用猪肉炖白菜招待,母亲知道后责怪我怠慢不周,这件事曾让我想起来就有一丝愧疚。国人爱面子,讲究物以稀为贵,如今请客如果将菜单里的“白菜”写成“杭州白”或“天津绿”,情况又大不一样。
白菜是本土蔬菜,据说食用历史可以追溯到7000年前的原始社会。理由是考古人员在半坡遗址的陶罐里发现炭化的白菜籽。我很疑惑,白菜萝卜蔓菁这类十字花科的种子,无论形状颜色还是大小都很相似,如何在埋藏六七千年后确定为白菜的种子,真需要下一番苦工夫。况且,白菜几千年来一直演化,还经历了从葑到菘的混沌过程。今天人们普遍认为“葑”是白菜类十字花科植物的原始祖先。《诗经邶风谷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西汉扬雄认为,葑也、须也、芜菁也,蔓菁也,薞芜也、荛也、芥也,七者一物也。如果这种说法正确,那么蔓菁就是白菜的祖先,白菜就是蔓菁的后代和变种了。
“白菜”一词的出现很晚,典籍里最早见于南宋。朱敦儒“自种畦中白菜,腌成饔里黄薤”,杨万里“看人浇白菜,分水及黄花”。二人都提到“白菜”,但苦于句中都有“黄”字,因此不排除“白”字只是对仗方便,然而据说同时期成书的台州方志《嘉定赤城志》 有“大曰白菜,小曰菘菜”的说法,由此可以确定“白菜”的称呼在南宋时已经成形。
在南宋以前,典籍中的白菜多被称作“菘”,据说菘的称呼最早见于东汉张仲景《伤寒论》,我没有考证。但至少在两晋时,在长江流域的江东地区,“菘”的叫法已经形成,郭璞在《方言注》中称“蘴(葑)音蜂,今江东音嵩,字作菘也。”
回想起来,我是从苏东坡“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蹯”诗句中认识了“菘”字,曾经一度误以为是种菌菇。宋代诗人陆游的祖父陆佃在《埤雅》中解释“菘”的构字:“菘性凌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其字会意,而本草以为耐霜雪也”,指出白菜之所以叫菘,是因为耐寒,有松树凌寒不凋的风骨。看过陆佃的解释豁然开朗,这个解释真是太好了,一切从实际出发,从品性上升华了菘菜的气质。
今天,白菜的品种和名称实在众多和花哨,除了球形的胶州大白菜、泰安大白菜,还有天津麻叶青白菜,玉田包尖白菜、廊坊奶白菜、杭白菜以及日本菊锦白菜等等,好些品种连日常辗转于厨房的主妇们都难以辨别。我国最早出名的白菜当属山东胶东的“胶菜”,由于名声太大,外地白菜常常假借其名。鲁迅先生《藤野先生》里写“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说的就是这回事。
我这个居住江浙的北方人,每年一过中秋就会开始在菜场踅摸白菜的影子。除去吃,我似乎很能享受剥洗白菜的过程。重重卷裹的白菜,剥下的每一叶都似一棵碧绿的大树,树干粗壮而且玉白,让人从心底生出欢喜。白菜的烹调在北方多见炖猪肉、炖粉条、酸辣炝和腌泡菜。南方人对白菜没有北方人那么钟情,却创造了宫廷名吃“开水白菜”,方法是用老母鸡、火腿、排骨、干贝熬制高汤,猪瘦肉和鸡脯剁成蓉后分次倒进汤中,文火熬制半小时,此时将菜心放入汤中灼至七分熟,滤出清汤,菜心用细针穿刺小孔装碗,二次浇入熬好的清汤,至此菜成。这个菜以汤清味美著称,后来成为国宴菜。
过去不少文化人喜欢白菜,我猜除了喜欢它的风味,大概还因为它清清白白的质地。作家汪曾祺嗜吃,浓厚的文人气里掺杂着调皮的烟火气。他曾撰文回忆老舍先生的吃,说有一年老舍先生订了两大盒“盒子菜”,里面装着火腿、腊鸭、小肚、口条之类的,很精致。可等到熬白菜端上来了老舍先生才举起筷子说:“来来来!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表弟,希望你原谅我的小气,你看老舍都说了白菜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当然这是玩笑。他肯定没有介意,因为他后来没有选择留下工作,而是继续深造,毕业后回老家山东一个不错的单位“啃白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