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铭权
正月出门,腊月归家。游子与故乡,一诺千年。
在一年中最冷冽的腊月,我和爱人又回到久违的故乡,回到黄泥河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我的小乖孙女呢?”母亲焦急地走出大门,径直朝刚走进村口的我们一行打望。一直藏在我们背后的小女一晴终于闪出身来,向着她殊有见面的奶奶做鬼脸。欣喜的泪花,停留在母亲绽放的脸庞。
在海南发展的毛狗娃,远嫁哈尔滨的桂花妹崽……众多和我一样在外漂泊的游子,在这个即将和春天交汇的季节,都陆续赶回来了。如同张飞岭上遍坡满树的叶子,当年被风吹散到四面八方。如今,被一个叫“年”的长者挥舞着扫帚,一片一片,全又回到树的根部或者枝条之上。
空荡荡的村庄,开始充盈而生动。
刚才还素不相识的孩子,三三两两,很快合为一群。他们带着迥异的口音,像一群欢乐的鸭子,在临时挑选的一位“领头鸭”带领下,满田野里追逐疯跑,把温暖的阳光搅拌得支离破碎,在冬水田里荡漾。当年,他们的父辈也是这样,积攒太多的童趣和乡愁,并怀揣一生。不知道在他们这一代,甚至再下一代,还有没有相同的记忆和轮回?
温暖的阳光,也照耀着屋檐下几个丢弃在地上的烘笼。烤烘笼的老人们走进厨房,或者去开满霜花的菜地,为后辈采摘和烹煮年味奔忙。想想真是神奇,还是这些老人,之前总会在一根矮板凳上一坐半天,在屋檐下望天,看屋檐水点点滴,看身边一个个发小相继离去,扳着指头默数自己所剩无几的日子。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息,却令他们转瞬之间活力满满。
村口,那扇布满尘灰的石磨,那口碓窝,全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石的原色。在村庄留守的老老少少,外出挣钱的兄弟姐妹,都围定这扇石磨,这口碓窝,不停地添加养分,用力地推呀推,舂啊舂……袅袅炊烟,把香醇的年味传得好远好远!
咿咿呀呀的磨声里,嘿着嘿着的夯声里,故乡一片生气。
大年三十团年饭,年迈的父母被后辈簇拥,高坐上席。当院坝里几挂鞭炮响过后,父母要说出诸多吉利的话,并率先动筷。到场的儿孙以家为单位,轮流敬酒祝福。每一位孙辈,会收到他们刻意备好的大红包。满满一两桌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父母是我家在村庄里至今坚挺的两棵大树。在此之前是爷爷奶奶,当他们轰然倒下之后,庞大的根系已名存实亡。众多的表亲姑戚,再没有出现在团年饭桌上。只是在正月,爷爷奶奶的坟前,还会数次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
在这个因为寒冷容易滋生惰性的季节,我们在故乡努力地弄出最大动静。腊月的闹腾和喧嚣,会让人忘记这一年中所有落寞和颓唐。我们大声武气地划拳沽酒,大年夜通宵将烟花鞭炮燃放;正月里相约几位乡党“转山”,相互交流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把山里隐藏的布谷鸟惊醒,把脚下小草沉睡的梦打断,让它们好奇地伸头张望……
我们挥舞手中的锄头镰刀,松土,除草,帮助在家留守的父母,及早开启关于春天和丰收的畅想。父母也马不停蹄,为即将离家的子女和孙辈,准备齐全在下一整年所必须承载的念想。
但一年中又有多少这样的日子?“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腊月刚过,正月出头,我们这些游子都将匆匆踏上返程的路。对于这一切,村庄和留守在村庄的父辈,没有办法作出挽留。刚刚熟悉的小伙伴们,又将各奔东西,很快成为路人。刚刚学到的黄泥河方言,势必会很快遗忘。
一度繁荣的故乡终将归于沉寂。
故乡太大,岁月太长,装不进游子背上的行囊。短暂的年,会让离乡的游子回味许久,让守望故乡的父辈唠叨许久。
每当北风渐起、霜气渐浓时,我又开始盘算回乡的归期。我要和爱人、孩子一起,打开大地册页中最浓缩、最精彩、最高光的篇章,把故乡深情而长久地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