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海平
晚年的父亲,与阿姨居住在小城。平日里休闲,就是与阿姨一起去扭秧歌。与秧歌队盛装出场不同的是,父亲一个人,没有扇子也没有手绢,只是两手空空,慢腾腾地跟在队伍后面。他素衣素手,用不动声色的身体,随着欢快的鼓点有节奏地扭动,手臂挥舞间,画面里都是他与欢快格格不入的秧歌。
把父亲扭秧歌的样子发到朋友圈里,二姐回复说:“咱爸还会踩高跷呢!”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想起了父亲壮年时的模样。
1983年,我们居住地由“乡”提格为“镇”。为示庆祝,镇里组织所辖各村举办秧歌汇演。那时的父亲是村支书,担当起村里秧歌队的指挥。在秧歌高潮时,整个队伍卷成一个“白菜芯”,父亲高大的身材,挥舞着扇子,成为了整个队伍里最吸睛的灵魂。
那年,我在中心小学读六年级,跟在队伍后面,学会了简单的秧歌,后来又参加了学校的秧歌队。我骄傲地跟母亲说:“爸爸会扭秧歌呢,我也学会了,我还参加了学校的秧歌队呢!”母亲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好啊,你爸爸年轻的时候,还会踩高跷呢!”母亲没有对我讲述父亲踩高跷的样子,没有参照物,我也想象不出父亲踩高跷的模样。只是记得那次镇里秧歌汇演结束后,我坐在父亲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大梁上,父亲宽厚的前胸和双臂包裹着我,我听着父亲粗重的喘气声,好奇地问:“爸,踩高跷难吗?”父亲没有回答我。
壮年时期的父亲,仿佛不知道如何与孩子们相处。也许是为了维护一个父亲的尊严,他总是表现得那么严肃。那一次,是我青少年时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父亲如此亲近。
那年的寒假,家里的雇工张哥递给我两根1.5米左右的柞木棍子,棍子下部留了10厘米的树杈。看到我不明所以的眼神,张哥说:“沈叔让我给你做的,说是叫什么‘高跷马’。”也许是儿童的游戏天性吧,我们无师自通地把脚踩进树杈里,最开始时手扶着墙壁或小朋友的肩膀来保持平衡,慢慢地抬起另一只脚,尝试着在两根棍子上向前行走。随着熟练程度的提高,我们可以行走一段距离,最后和小朋友比赛,看谁走得更远、更稳。
时间渐老,在父亲的目送中,我外出求学,回乡就业,结婚生子,很少有时间陪伴在父亲身边。那些关于秧歌、关于高跷的欢乐,渐渐湮没在回忆中。
父亲到小城居住后一年,我也因为陪读搬到了小城。在匆匆的日子里,偶尔看到父亲坐在广场边上,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寂寞。腊八已过,春节近了,广场里的秧歌热闹非凡,我却不再是少年。在这喧嚣的世界里,我悲哀地发现,父亲晚年的秧歌,不是娱乐,而是落寞。
如今,父亲已不在,但广场里秧歌的旋律仍在耳边回响。我站在广场上,看着那些欢快扭动的身影,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素衣素手、慢腾腾跟在队伍后面的样子。
原来,失去亲人最难过的不是失去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的每一刻……那些回忆,如同冬日的暖阳,温暖而耀眼,提醒着我,亲情的珍贵与不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