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称权
我心中真正的布鞋,必须是母亲亲手做的。
记忆里童年的所有夜晚,母亲都在灯下做布鞋。晚饭过后,脱衣躺在母亲烧得烫脊背的炕上,总能看到母亲拿出布包,戴上顶针开始做布鞋。要做好一双布鞋,纳鞋底是关键。起初村里没有通电,母亲常盘腿坐在油灯前,一手拿着鞋底,另一手持针拉线,线拉过去后,总要使劲拽一下,再打上漂亮的结,使鞋底更为紧实。再次纳针时,母亲常斜身向油灯靠近一点,展开食指,让中指上戴的顶针稳稳顶住针头,几根指头扣住鞋底一齐用力,将针推送过去。针尖在这边冒出一截,母亲便用牙咬住,拔它过来,进而重复前面的动作。腿盘着酸了,便放下手中活计伸展伸展,为我和弟弟掩好被子后又拿起鞋继续。
母亲常常一边纳鞋底,一边和父亲聊着家长里短。哪家亲戚娃儿满月,邻居终于还了粮种,黑头子母羊快要下羔,大儿今天拿回了奖状……低沉温和的声音伴着灯影晃动着,不觉间我就进入了梦乡。不知母亲做了多久,不知后面他们又谈了什么,一夜就这样过去,只留下天明时母亲熏黑的鼻孔。
鞋做好了,母亲叫我坐上炕沿,垂下两腿,她蹲在地上帮我套上脚。新鞋是很紧的,需站在地上,竖起脚跟,鞋尖对地用力地踢。那时我是极娇气的,稍微夹脚便哭闹着要放弃。母亲便将锨把伸进鞋头,用力顶上许久,直到鞋面延展,我能轻松穿进去。鞋底的花纹在绵土地上留下一串串印记,蜿蜿蜒蜒地向学校伸展而去。我那天定会成为班里的焦点,调皮的伙伴们不知又要在我的新鞋上留下多少旧鞋的印记。
可恨自己儿时调皮,常光脚穿着母亲新做好的布鞋玩闹。玩跳房子游戏时,布鞋是划线的工具,骑自行车时,布鞋就是刹车片,打架时布鞋又成了武器。如此不是穿破了鞋头,就是磨穿了鞋底。
母亲倒不多怪罪,只是伸手戳戳我的额头,又或轻骂几句。再睡起时,鞋头已经打好补丁,鞋底也垫上了胶皮。真不知母亲又盘腿坐了多久,灯下她是否疲惫。就这样,我穿着,母亲做着,穿高了我的个子,做弯了母亲的背。
后来我外出求学,临走前,母亲为我细心包好一双布鞋,压在皮箱底层。她嘱咐我平时上课时穿上买的运动鞋,穿布鞋怕丢人。在宿舍就换上布鞋,脚舒服。那天我拉着皮箱走出了村子,皮箱里装着布鞋,也装着我的梦。潇洒的背影将母亲的目光远远留在了身后,留下的,还有我的根。布鞋再也没穿过,它稳稳地待在箱底,和我的童年一样,藏在了一切新事物之下,不能再轻易见到了。
岁月的车轮总悄无声息地转动,顺带捎走了人们珍贵的青春。我在无数个日升日落,寒来暑往的日子里成长着,奔波着,流浪着。没穿布鞋的日子路总很难走,橡胶底隔开了脚板与地面,像生活隔开我和故乡一样,踩不踏实,走不稳当。跌跌撞撞中总想念穿着母亲做的布鞋的光阴,想念母亲陪在身边的日子。
如今成家立业,女儿又穿上了母亲做的布鞋。那纳着花纹的鞋底,绣着花瓣的鞋头,在小脚丫子上又踩出了灵动,穿出了可爱。才发现时光兜兜转转,母亲的手艺仍经久不衰,它连接着岁月,传递着温情。
布鞋又带着浓浓的母爱回到了我的日子里。或者,它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