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庆森
　　在日照经济技术开发区大连路上，有一所“献唐学校”。学校门前车水马龙，人们匆匆而过，或许有人至今也不知道，这是为了纪念出生在我们日照的一代国学大师、民国时期山东省图书馆馆长王献唐而命名的一座学校。我十分佩服当年为学校命名的人们，让“献唐”大师之名，成为一块文化领地的符号，成为一个地区的文化传承。给学校题写校名的是著名篆刻家刘一闻，他是王献唐的外甥，这可谓是文脉相承。“献唐学校”四个大字，苍劲有力，被刻在校门口的大石头上。
　　年轻的日照市刚刚成立三十六年，正青春芳华，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很早就有人类繁衍生息，并且诞生了灿烂的远古文明：东海峪遗址、两城镇遗址、尧王城遗址、丹土遗址……一个个大遗址相继被发现，日照被国内外专家称为“考古圣地”。在这样一个山海雄观、渔盐利饶、钟灵毓秀之地，人们津津乐道一段段往事，却少有人了解这样一位土生土长的日照学者。而当人们走近他治学治馆、“护宝南迁”、考古山东等故事时，却不禁连连发出惊叹。他就是饱含家国情怀的一代国学大师王献唐。
　　说来话长。十五年前我开始了解王献唐的故事，被王献唐的事迹深深感染、激励。那是2010年11月20日，正值王献唐逝世五十周年之际，由海峡两岸的两位女博士发起，王献唐家人承办的“纪念王献唐先生逝世五十周年暨王献唐研究会成立揭牌仪式”在青岛举行。我有幸应邀参加了活动，现场聆听了与会海峡两岸学者、专家的报告，了解王献唐护文敬宝的贡献和在学术界的成就，第一次全面走近了这位家乡走出来的大师，深受震撼。特别是以研究山东文化名人为主的台湾东吴大学教授、博士丁原基，祖上也是日照涛雒人。而山东省图书馆的副馆长李勇慧博士的毕业论文，就是以“一代传人王献唐”为题的。两位女博士分别作了主旨发言，谈了她们的研究成果。来自台湾的孔子第79代嫡孙，末代衍圣公、台湾前“考试院长”孔德成之长孙孔垂长和他的母亲也出席了活动。王献唐生前与孔德成是忘年交，交往甚多，传为佳话。王献唐去世后的墓志铭就是由孔德成亲自撰写的。
　　活动期间，我还参观了王献唐在青岛的故居，瞻仰了中山公园里的王献唐雕像，凭吊了位于青岛大学后边浮山上的献唐先生墓。王献唐的墓碑，恰与康有为的墓地相邻。我在这次活动收获颇丰，感触甚多。从此怀着对王献唐的敬仰之情，循着王献唐的生活轨迹，了解了更多王献唐的故事，并身体力行地向大家介绍王献唐的生平事迹，一晃十五年。
　　在从青岛返回的路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即兴写了一首长诗（因篇幅较长，这里作了删节），摘录如下：
　　初冬之际，青岛有邀，献唐遗风，后人凭吊。
　　献唐学著，终有编修，先生精神，万世光耀！
　　两岸学者，共叙唐缘，鸿泰遥祝，乡情可昭。
　　董敏图片，追之悠悠，李庄牌楼，境深意妙。
　　追忆王老，肃然起敬，护宝壮举，众慕品高！
　　国学大师，考古学家，日照骄傲，不胜言表！
　　当敬先贤，唯崇美德，为我华夏，独领风骚！
　　（诗中的鸿泰，指的是时任国民党中央常委、原籍日照的费鸿泰，他通过视频发表祝贺。董敏来自台湾，是国学大师董作宾的孙子，用幻灯图片介绍了四川宜宾李庄抗战的场景，这也是我后来到李庄寻访的主要原因）
　　回家后不久，陪我一起去青岛参会的夫人也被深深感动，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她深感应该让更多的人了解王献唐，于是也写了一篇文章《我认识的王献唐先生》，在《日照日报》发表，作为纪念。
　　据后来了解，位于北京路街道大韩家村献唐故居已整修完毕，王献唐事迹展馆也在筹建中，令人欣慰，也希望能够早日面世，成为一个厚重的文化地标。
　　接下来，让我们走近这位大师，了解他的生平事迹。
　　王献唐于清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十月十三日（农历九月初七）出生在现北京路街道大韩家村。祖父是清末庠生，其父亲为清朝著名学者，爱好金石，肆力医术；母亲是丁家楼庠生丁鸿彬之女；夫人丁润久系苗家村贡生丁汝鹏之女，许瀚大弟子丁艮善的侄孙女，也就是许瀚得意门生丁以此之子丁惟汾的族妹。丁家是本地的望族，王家也是当地的大户，相互结亲，家族显耀。
　　王献唐自幼好静不好动，不喜外出，不善与人交。8岁，入高等小学堂，学习绘画、经典文献和书法。11岁，入青岛礼贤书院学习。18岁，从青岛礼贤书院毕业，考入青岛德华特别高等专门学堂预科，1914年“一战”爆发后，日本对德国宣战，并出兵青岛，该校并入今同济大学前身德国人开办的同济医工专门学校。王献唐没有随校转移上海，而是在1915年重新回到礼贤书院，读文科，并于1916年21岁时毕业。
　　毕业后王献唐先在《山东日报》商务日报》任编辑、记者，后任职于胶澳商埠督办公署、北平京汉铁路局、国民党中央部、山东省图书馆、齐鲁大学、武汉大学、山东大学、山东省博物馆筹备处等。
　　1929年8月，王献唐到济南任山东省图书馆馆长，可谓是临危受命。而十分巧合的是，前任馆长丁麟年也是日照人，光绪十八年进士，书法家、金石学家、收藏家、考古学家，是丁守存的三儿子，一门三进士。丁麟年1920年上任，1929年卸任。山东省图书馆创建于清宣统元年（1909），馆址在济南大明湖南岸，是全国建馆较早的图书馆之一。在建馆初期的二十年间，清末山东提学使罗正钧、清末状元王寿彭、清末进士庄陔兰等先后出任馆长。
　　在当时的形势下，政局动乱不断、经费短缺、馆长更换频繁等原因所致，馆舍于劫火之余，多年失修，塌毁渗漏亦十分严重，可以说举步维艰。王献唐此时接任图书馆馆长之职，可谓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他上任初就修订了图书馆章程，实行开架阅读，开放了儿童阅读室，这在当时都是很了不起的。
　　齐鲁文脉丰厚，古籍文物尤多。然屡经战乱，多有散失。王献唐任山东省图书馆馆长期间，致力于山左古籍文物的抢救与保护。据统计，从1929年至1937年“七七·事变”前，王献唐为省图书馆共收集唐人写卷、宋元旧椠、明清精刻及名家抄校稿本，计1746种35400册。馆藏总量也增至218000余册，金石书画文物17000余件。
　　鉴于图书馆书库房屋日敝、不敷使用之窘境，为保护正在积极收购中的清代四大私人藏书楼之一聊城杨氏海源阁珍藏，王献唐争取省教育厅支持，1936年建成图书馆新馆舍名“奎虚书藏”（这个馆名也是出自家乡的“奎山”寓意），办馆条件的大为改观，藏书及文物收藏的日渐丰富，加之管理切实有方，山东馆进入百年发展史上的黄金时期。
　　为了让大家更好地了解馆藏文物的价值，1931年7月，王献唐在山东省图书馆内举办“秦汉砖瓦展览会”和“善本图书展览会”。展览的专题有五项：（一）潍县高鸿裁上陶室砖瓦精品；（二）城子崖陶片；（三）罗泉楼古泉；（四）汉画像石；（五）图书：聊城杨氏海源阁旧藏。前清收藏在内阁大库的明朝文渊阁故物等。这些展品多为王献唐主馆一年半来为山东最新收藏的古物书籍精品。当时，最吸引参观者关注的是展出的第一项——潍县高鸿裁上陶室砖瓦精品。
　　1931年春，王献唐亲赴潍县高家诚意收购潍县高鸿裁上陶室砖瓦精品。上陶室秦砖汉瓦，乃潍县高鸿裁旧藏，“为全国陶类中之唯一国宝”。正在此时，青岛海关从一日本商人申报出关货物中截获“砖瓦六箱、碑碣二箱”。但车站人员不知这些砖瓦为何物，邀社会局、教育局人士前往查看，“亦不知何用”。
　　王献唐青岛友人马克武向其请教，王献唐迅以“此项砖瓦，数量既多，质量亦确，为国内古陶精华，关系文化甚巨”复之，当即速“由馆发快函致青市政府、胶路局，青社会局、教育局，请其依《古物保存法》扣留”。最终按《古物保护法》被全部没收，入藏“山东金石保存所”。
　　这次展览会盛况空前，王献唐亲自编印《砖瓦图书为什么要开会展览？》《到图书馆去！》两本小册子赠送参观者，向民众解释举办砖瓦与图书展之缘由。向爱国同胞致辞曰“献给中华民族的爱国同胞”，文中揭露了帝国主义者对中华民族文化侵略的种种劣行，呼吁民众“要明了现在自己文化的危机，和帝国主义者文化侵略的阴谋”，全社会要“共同努力，为自己中华民族的文化，图生存，谋发展”“不要故步自封，还得接受世界的潮流，努力改进，自强不息，以提高我们的“民族地位，民族精神”。王献唐在谈到这一点时，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经济是我们的血肉，文化是我们的骨髓。帝国主义者们既一方面抽血剥肉，又一方面将我们的骨髓一点一点地吸去。”他在争取山东历史上最大私人藏书家聊城杨氏海源阁珍藏及潍县陈氏万印楼七千纽举世稀见之周秦玺印时，曾向政府报告说：“若这些文物被外国人购去，则铸成山东全省之耻辱，亦是中国文化绝大之损失也！”王献唐在那个年代就有了这么强烈的文化自信意识，有了强烈的保护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紧迫感和使命感，现在来看，十分难得。
　　王献唐对调查与发掘山东古代文化遗址所也做了巨大贡献。包括日照两城镇在内的遗址发现，王献唐父子都是最早提出此地是遗址的说法，尤其是王献唐亲自主持或参与了二十世纪三十代对山东地区的考古工作。
　　1930年11月，中央研究院与山东省政府联合成立“山东古迹研究会”，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任委员长，李济任工作主任，丁惟汾任顾问，王献唐以“山东金石保存所”负责人身份及其在金石考古方面的学术成就，被聘为“八人委员”之一并兼任秘书。他在该会成立前后，均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自始至终参与并组织了山东古迹研究会对城子崖、滕县安上村和日照两城镇等古代文化遗址的发掘工作，以及对山东东南沿海地区考古遗址的普查，为山东现代的考古工作奠定了基础。
　　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鲁东南东夷文明被发现，迄今已经过去九十多年。一代代文化人接续努力，使这一古代文明得以进一步发掘、整理、传承。到2024年11月初，日照市岚山区举行省级考古遗址公园——尧王城遗址公园开园仪式，盛况空前。同时邀请国内外专家举行了“鲁东南文明之光——东夷文化研究成果交流会”。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考古学会原理事长王巍，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院长方辉等十几位国内古文化研究最权威的专家学者出席。我跟方辉教授相识于2010年青岛王献唐研究会之时。2018年，山东大学师生组织的那次两城镇遗址挖掘，就是由方教授的学生宋教授带领学生完成的，现在的挖掘大棚现场就是那时留下来的。与会专家介绍了东夷文化的发展，回顾了日照考古九十年来的历程。说到山东日照考古，多位专家都提到了王献唐的贡献。
　　经常有人会有疑问，王献唐何以能成为一代国学大师？去年我应邀到北京路街道给机关全体干部和社区成员讲王献唐，曾经抛出过这个问题。我试着作了回答，不一定正确。纯属我个人理解。
　　首先是文化熏陶。前边讲过，日照地区的先人们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有考古为证。日照自古具有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的传统，重视文化，重视教育，培养人才，并且互相传承。最早的名人姜太公，金代出了状元张行简，太平桥张氏一门五进士，还有明代状元焦竑和多名徒弟中进士。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清末的许瀚，参与过《康熙字典》编修，被龚自珍称为“江北学者第一人”，是照邑朴学的创始人，对日照后代读书人影响甚远，王献唐也是受其影响，在学问上多有传承。我在前边写的《奎峰巍峨映初光》文中已作介绍。
　　其次是家族传承。对王献唐影响最大的，应该是他的父亲王廷霖。王廷霖科举考试屡次未中后，受同乡许瀚影响，便开始研究音韵训诂，由小学治经，旁及天算，能背诵《说文解字义证》，撰述《泉货图释》《说文札记》《说文系传校勘记》等。中年后以行医养家，多年行走在两城镇、海曲故城遗址之上，对当时世人并不知晓的龙山文化新石器时代的工具情有独钟。他行医路过丹土遗址时，常将乡民耕地发现并弃之路旁的石器带回家。王廷霖性格直率、心胸宽广，在乡间行医时，遇到拿不出药费的乡民，王廷霖就主动要求将石刀石斧作为药资。为从历下购买古玉器、彝器，王廷霖不惜卖掉十数亩地。后为履行自己“欲遨游四方，以竟金石之好，而困于资斧”之约，云游至东北采药时，因无旅资，边行医边探访，不幸于1919年客死吉林，年仅44岁。从其父亲对金石学、小学的研究喜爱上来看，王献唐确属幼承家学，所承者即其父之金石学、小学。
　　第三是勤勉博学。王献唐一生博学，对于国学几乎无所不涉，涉无不精，是著名的考古历史学家、版本目录学家、金石文字学家，同时又以对现代图书馆事业及藏书事业的突出贡献跻身图书馆学家、藏书家之列。王献唐一生著述宏富，甚至在日军兵临济南城下时仍发奋写作。仅专著就有60余种，包括书跋、书序，论文、杂著及日记在内，煌煌千万余言。然而在其生前，仅出版过《两汉印帚》《邹滕古陶文字》《临淄封泥文字》《公孙龙子悬解》等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齐鲁书社曾整理出版《王献唐遗书》，包括《中国古代货币通考》《山东古国考》《炎黄氏族文化考》等12种13册，在学术界引起较大反响。后来青岛出版社又整理出版了其巨著《国史金石志稿》等著作。这些著作，集中展现了一代山左大家的学识风范。但是他的大量著作仍深藏书房，亟待整理出版。
　　2020年，我仔细研读了王献唐的《炎黄氏族文化考》《山东古国考》，这是王献唐一生都在考评修订的书籍，去世后才被后世学者整理出版。先生治学之严谨，考评之周密，令人叫绝。
　　《国学大师王献唐》第一部分，介绍王献唐的生平以及治学、保护文献等方面的成就。第二部分介绍的是王献唐在抗战时期护书南迁的艰辛历程，可以说惊天地、泣鬼神，功高至伟、功德无量。
　　1937年7月，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战火纷飞，暗无天日，济南城十室九空。为防止馆藏图书与文物精品毁于兵燹，7月27日，王献唐请求政府派车运文物南下并拨付搬迁经费，时任国民党省政府主席韩复榘在呈文上批了两个字“不理”。
　　载书搬迁虽然未获得韩复榘支持，却得到爱国人士鼎力相助。在起运初期，孔子第七十七代嫡孙、“奉祀官”孔德成，济南市财政局局长邢蓝田，山东医专及附属医院院长尹莘农，济南书商彭辑五等人，都给予各方面的支持与帮助。而南下文物，也如有神助般躲过数次灾难而得以保全，非常不易。
　　在王献唐护书南迁时，孔德成协助安置与保护山东馆古籍与文物居功至伟。1937年8月13日，接教育厅转来教育部复厅电，称“馆中古物书画图籍已征得故宫博物院同意，可以放存该院南京之保存所”。对于将图书文物南迁南京，王献唐有不同意见。一是因为故宫博物院保存在南京的文物已经西迁至湖南长沙了，此时迁至该处，安全不能保障；二是他认为迁到曲阜奉祀官府较为妥当，因为“遍观省内各地，无如此间妥者，既有人帮忙，又有特殊之力量无形保护，过此则遍地荆棘矣”。
　　10月15日，王献唐委派编藏部主任屈万里及工友李义贵，冒着敌机轰炸津浦路之险，将10巨箱馆藏图书文物精品运至兖州，继而转曲阜奉祀官府。孔德成给予周到安排。此时的孔公年甫十九，温文儒雅，而应事明决，望而知为非常才也。
　　其后局势危急，国民政府特派官员护送孔德成至汉口。王献唐等3人，从第一次所运10箱中精选其半迁至四川，其余仍存放奉祀官府，合计26箱。据称，当时王献唐与孔德成有过约定：若国亡，存留的古籍文物，则为“奉祀官府”所有；若光复，则归还山东馆。果不出王献唐所料，抗战期间，保存在曲阜孔府的文物安然无恙躲过战祸。抗战胜利后，孔德成又积极配合国民政府将此批珍品运至南京保存。
　　尹莘农，王献唐同乡兼同学，著名抗日爱国人士，时任青岛山东医专及医院院长。1937年底，日本侵略军逼近济南，尹莘农带领医专和附属医院人员，连同设备器材撤出济南，辗转迁至四川云阳、万县。为适应战事需要，附属医院改名为第十重伤医院。八年抗战，医专除在迁移中停课外一直坚持正常教学，为抗日前线输送了大批医务人员。
　　在众友人帮助下，王献唐于10月12日—12月19日，分3批将馆藏文物31箱运存曲阜奉祀官府内。12月22日，韩复榘实行“焦土政策”，下令烧毁包括山东馆在内的济南市重要建筑物，离开济南。时任教育厅长何思源回忆道：“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韩复榘本人留下十二军孙桐萱断后，并放火烧掉省府、日本领事馆和济南市重要建筑物，他本人同蒋伯诚也离开了济南。”这个一枪不放就弃城逃跑的守将被蒋介石砍了头，罪有应得。同时他对文物的亵渎也永远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未完待续）